兩劍相試
兩劍相試
木梓堂的劍抖了一下。 顫意也只是微微一瞬,但已然擋不住即將襲來的緊密劍點。他暗自思忖任何抵擋都已經太遲,于是就只閉上了雙眼。 眼前的景致瞬間切換為虛浮的黑,但人仍舊能感受到日頭的毒烈。黑暗與熾熱交融無間,讓他不禁預感到死亡的迫近與熱血即將噴涌而出的快意。 下一秒,等待著自己的或許就是這不可阻擋的死亡吧。 學武的人不能畏血。 死亡是勝者一瞬就能完成的壯舉,是敗方一瞬就凋落的萎謝,但是鮮血卻是交戰雙方都要面對的一個陪伴者。 這樣的陪伴者在整個習武之路上,有時充當了武藝更進一步的勛章,有時征兆著懾人的死亡,但是它畢竟是很熟悉。 所以像木梓堂這樣的高手,比起迫近的死亡,更先捕捉到的畫面是鮮血即將噴涌而出的景象。 武林飄蕩幾十年,見慣了的鮮血與下一刻包裹著出世嬰兒的鮮血,顏色許是相同,抑或是哪一個更烈些?無人可知。 聲名俱盛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不能與另一個鮮活稚嫩的小生命得見一面。是否人生倘若無忌,便是注定有悔…… 然而預想中的場景并沒有發生。 只是聽到劍與空氣糾葛后的呼嘯,然后周遭立即變得安靜,風息瞬止。假使一根針在此刻落下,那輕微難聞的聲響都能被辨得分明。 他不可置信地睜開雙眼,日光再度刺眼地讓人暈眩起來。 只見對面上官百里的劍已經回了鞘,他人正安然地立在那里。 木梓堂想開口說句什么,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能話到嘴邊又折回了肚里。 理應相互置之于死地的對手,現如今在最緊要的關頭卻利落地收了手。按理說若要取他性命為自家門派揚名,剛才是個絕佳的好時機。 他不懂。 因為不敢相信,而讓自己無法理解,因此也就無法表露愧疚與感激。這樣的人如何在這樣的江湖里活著? 有人就有爭斗,江湖夜雨十年燈,一盞燈滅了,別的盞才能看著更亮。越長越亮的燈滅了,自己這盞才能亮得更無所顧忌。 不是嗎? 此時一旁的房里傳來了句振聾發聵的喊叫:“夫人生了!是個女孩?!?/br> 木梓堂從凝思中回轉。是個女孩?定會像夫人那般白嫩可愛吧。一股克制不住的欣喜與期待從心里底的某個角落升起來,像是綠意盎然的地錦,不覺間就鋪滿了一整面高墻。 但他沒有忘記對面矗立著的對手,也是一位對立門派的領袖,抑或是將來某一個孩子的父親。 原來“凌空斬”靠的是正念催發下的意,而不是一顆殺人稱霸的心?;蛟S懂得什么時候該收手的人更會使劍。劍在那樣的人手里是武器,而不是兇器。 于是深深地鞠了一躬,開口道,“是上官兄更勝一籌,木某佩服。謝手下留情之恩,得見妻女平安實在感激不盡?!?/br> “木閣主說笑了。不是我手下留情,在木夫人即將生產之時比武,也是考慮不周。紅袖閣的劍法果然精妙,下次有機會當再次領教,到時還望您相陪?!?/br> 木梓堂示過謝,交待閣內子弟和管事好生準備酒席招待客人,便直奔產房。先是來到孱弱蒼白的妻子身旁,握住她汗津津的雙手給予寬慰,確認無虞后才接過遞來的純棉包被。 包被里蜷縮著一個皺皺巴巴的嬰兒,一顆小腦袋瓜就幾乎占據了身長的1/3,腿跟胳膊都很細小,皺皺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浮腫得睜都睜不開,鼻子也是扁平極了。 怎么生得這般難看?又聞到屋里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原來是生產時疼痛引發的嘔吐所致。想必夫人受了不少的苦,心下立時對包被中的嬰兒少了幾分想象中的疼惜,多了一絲不滿。 侍女眼疾手快地俯身清理嘔吐物,清理完畢后站在一旁,低眉說,“老爺,您都不知道夫人吃了多少苦。夫人生產時疼得臉上都沒了血色,奴婢便想讓她叫喊出來,想著也許能減輕一點疼痛。但是夫人恐讓老爺分神,硬是抗著沒作聲……” 女人生產時的痛不欲生,相當于折斷三根肋骨。大概每一個從小被呵護著的女人都以為自己不會生子,也難以想象自己會經歷如何剝骨抽筋的痛楚。 天生使然的自我保護,讓稚嫩鮮活的少女短暫地生活在一種無需受苦的泡影里。是謂無愛亦無憂,無愛亦無懼。 但假若她們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一個人,有了無法脫離的牽絆,就會想生一個既像自己又像他的孩子。 哪怕前方是恐懼已久的萬丈深淵,以心上人的目光為燈,一腳墜落。仿若值得,萬劫不復又會如何。深情女人就這一點癡,倒也癡得可愛。 木梓堂回憶著初識自家夫人的情形。她名為采薇,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官女,教養學識都是極佳,自然家教是極嚴的。 可就是這么一個乖巧端莊的女人,在他尚無名氣且前景慘淡,跟著師傅到處街頭傳藝的時候主動表明心跡,以身相許。為此甚至不惜與家人斷情絕義,最后被逐出家門,跟著他來到了這岐山,做了一對快活鴛鴦。 這么些年不是沒有女人主動貼近身側,但都被他斷然拒絕。原因無它,只因識于微時且不離不棄者,當平生不負。 此刻回想起她年少的舊言語,“生孩子應是極疼,我怕。夫君我們不生了吧?!?/br> 到如今初為人母,虛弱至極就像歷了一場大劫,不禁感嘆白駒過隙。 他忽地記起了圣賢的一句古話?!叭松斓刂g,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br> 說的是人生于天地間,就像駿馬過狹窄的通道,瞬間而過罷了。講的是該生全都蓬勃而生,該亡便全都順應變化而死的道理。 他是個不愛讀書的武人。 這段話是托夫人愛讀書的福,輾轉迂回識念到的。 此刻卻突然明白了她早已教誨過的真意:萬事萬物皆有定時,木蓮劍法亦自有其傳承。自己傳承木蓮劍法的野心與執迷,原來一直在被呵護和諒解。 至此心愿猶在,執念無蹤。隨即前往酒宴,與上官百里暢談同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