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朋友
男女朋友
南府八十八號早在一個星期前就開始掃塵了。 藍老爺子高齡七十六歲,患病三年,是阿爾茲海默癥。加上腿腳不利索,藍譽就專門請了個高級護工照看。偶爾被人攙著走幾步路鍛煉筋骨,其余時間都是在輪椅上度過的。 藍蔚回家那天,藍老爺子正坐在花園里曬太陽。伊文搖著尾巴朝他奔來,圍著他轉了幾圈。夏詩穿著毛呢風衣,脖間套著一圈絨面,素面朝天,眼角的細紋淡淡的。夏詩朝他招手:“快進來,mama給你看新衣服?!?/br> 夏詩最喜歡買東西。藍蔚總是會收到她很多心血來潮的禮物。夏詩不在乎他喜不喜歡,她喜歡就好。 他突然想起謝初的生日。后天就是除夕夜了,謝初也要成年了。 圍在圓桌前,藍老爺子占了一席之地,此刻他身下的四輪代步工具被換成了一張紅木座椅。他持著筷子,還能夾幾口菜慢慢咀嚼著。 豐盛的菜肴將桌面擺得滿滿當當,藍蔚等到藍老爺子動筷,他才開始用餐。 夏詩先給兒子夾了塊魚rou,然后又周到地給藍譽也添了塊。 “之華呢?她怎么還不下來?” 兒孫加上兒媳婦皆是一頓。藍老爺子不記事,這不值得大驚小怪。 藍譽拿出準備好的說辭回答:“媽出去了。今天除夕,咱們等會兒吃完飯去看煙花吧?!?/br> “走去哪了?不帶上我?”藍老爺子放下筷子,著急地問。 藍譽按住藍老爺子的手,“爸,咱們先吃飯,等會兒媽就回來了?!?/br> “會回來就好。別讓飯涼了?!彼{老爺子放心地自言自語,終于肯跳過這個話題了。 藍譽見此偏頭安撫夏詩:“想吃什么,我幫你夾?!?/br> 夏詩的表情略有緩和,搖搖頭:“想吃蝦?!?/br> 藍老爺子的夫人叫戚之華,于十八年前逝世,正好是藍蔚出生滿一年。 藍譽在自家母親去世半年后迎娶了夏詩。 夏詩和藍譽是在校外認識的。帶著朝氣鋒芒卻不失儒雅的藍蔚,如同泯然眾人里的獨特存在,閃閃發光。包廂里坐滿了組織校慶的學生,夏詩借著酒意湊到藍譽跟前表白,那張臉蒙上了層酡紅的嬌媚。少男少女間的激情如干柴烈火,一直燒到了現在。 藍蔚面不改色地看著兩人膩歪。他時常會好奇,譬如藍譽為什么會接納謝初,譬如夏詩為什么會被迫離開,譬如兩個本不能在一起的人最后還是會成為夫妻嗎。 藍老爺子被推至院內,夏詩雙手搭在藍蔚肩上讓他去玩玩。 “不放煙花了?你小時候最喜歡的?!?/br> “媽你要看嗎?” 夏詩挽住藍譽的手臂,“放吧,放給你爺爺看?!?/br> 還記得小時候都是由藍蔚去點燃引線,他則躲在夏詩身后興奮地看著。 時光荏苒,現在的他扣下打火機,不慌不忙地彎腰,重復著藍譽做過的事。小男孩成長為少年,也帶走了童年的稚嫩。 看著自家兒子的帥氣背影,夏詩忽地就想起謝初,總有某些母性因子在作祟,擾得她心神不寧。 藍譽親了親她的頭發,問:“寶貝,不開心?” “沒有?!毕脑姷拿碱^舒展開來,只是依舊擔憂道,“兒子他也不常和我說話……” “最近要申請大學。他心里有數,該做什么他知道,重心現在要放在學習上?!?/br> 夏詩趁著藍蔚還沒在旁邊,繼續問:“你把謝初放在哪個學校了?” “放在兒子班里了?!?/br> 夏詩生氣地看著他。 “怎么了?” 夏詩被藍譽抱住,藍譽試圖哄她:“遲早是一家人。我還想著今年把她們接過來過年,你不是不讓嗎?!?/br> 夏詩窩在他懷里再次問他:“藍譽,你為什么不怪我?” 煙花筒沖出斑斕的花,炸響在八十八號的天空上方。藍譽靠近夏詩的耳朵回:“因為我愛你?!?/br> 我永遠不會譴責你選擇和別人結婚生子。夏詩,該被責怪的人應該是我。 趁著父母卿卿我我,藍蔚獨自回了房間。剛被點燃的煙花還在繼續綻放,窗戶玻璃被映出五彩斑斕的圖案。藍蔚拿起手機輸入了長長一串手機號碼。 將手機聽筒靠在耳畔后,藍蔚推開窗看向漫長的黑夜。 “謝初,新年快樂。也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br> 手機那頭是早已預料到的沉默。藍蔚垂下眼輕輕笑了一下。 謝初守在南正琴床邊,南正琴剛剛入睡。 午夜十二點,家里的電視機已經關了,但離小區不遠的廣場上是爆炸式的煙火秀。謝初決定自己也睡一覺,她將南正琴的房門敞開以防萬一,然后躺回了床上。 明天先去醫院檢查,排號會診,她對病情大概有了幾分猜測。 目標是讓南正琴接受治療,哪怕再艱難也要把她治好。 謝初平靜地用指尖揩去眼淚。治療只有兩種結果,一是這個病能好,二是這個病不能好。 沾了春節的喜慶,南正琴的病一定能好。等到她上了大學,結婚生子,奶奶一定要在。 越想越糟,謝初掐了下自己。 睡覺。 第二天大早,備上資料,祖孫一路無言。 剛剛那句“拿幾百塊錢就好”被孫女駁回,南正琴只能看著謝初收起銀行卡,帶她前往醫院。 這就是她們之間永遠逾越不了的鴻溝。 醫院的墻壁潔白,伴隨著一縷熹微,洋洋灑灑落了整地的光。謝初在樓里來回奔波,嘈雜的交談聲擠入腦中,有點像火山噴發前的預熱,她只好逼迫自己再集中一點。 拿到結果從專家室里出來,謝初扶著墻站了會兒。南正琴坐在等候區的排椅上,她看著謝初沒有說話。 謝初又看了遍單子。診斷結果已經出來了。 倒是很能忍,拖了這么長一段時間。 謝初抬起頭,咬著牙槽對南正琴笑了下。 “奶奶,我們做個小手術吧?!?/br> 新年初始,藍蔚先是用了早餐,然后就去寫寒假作業,一直寫到下午。 他轉了圈筆,停止應用題的思考,而后將視線移向樓下的花園后門。黑色雕花鐵門厚重,旁邊的墻纏滿了長青藤,透過植被,謝初正朝他望來,她拿著個白色的小冊子,向前走了幾步以期被他看見,仿佛風一吹就要倒。 幾口冰水咕嚕下肚,藍蔚放下杯子。 他早已起身,緩緩下樓。 短暫的路程也花不了幾分鐘,老式吊燈微微晃了一下,深木色地板鋪向花園,那頭是被顏料暈染開來的天際。 藍蔚嘎吱一聲開了后門,他側身示意:“請進?!?/br> “你mama……在家嗎?”謝初猶豫問道。 “你有什么事?” “我想和你談談……” “借錢?” 沒料到他這么直白,謝初遞出冊子的手一抖。也是,來找他只能是為了借錢。 “我奶奶需要錢做手術,是真的,你可以看一下這個診斷書?!?/br> “你沒必要騙我?!彼{蔚沒有接過冊子,“謝初,我說過借錢是有條件的?!?/br> 他的聲音很靜,仿佛早先頑劣到骨子里的那人被藏了起來,現在只是藍蔚而已。 謝初將白色紙頁摳得缺了一角,“什么條件?” 藍蔚淺淺地笑起來,如愿以償般,褐色的發梢也透出調皮的金光。謝初有一瞬恍惚,傍晚的天霞紅,那些金光從中傾灑,與他相互交映。他背后的棕紅洋房小樓矗立著,將他襯得很暗,那雙眼眸也被襯得很深。 “做我的女朋友?!?/br>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這句話。莫名地,謝初就不慌了。 她想要聽見這句話嗎?謝初問自己。 想要。從遇見藍蔚的那一天起,謝初每天都想要聽見這句話。 可這只是場交易,不疑有他,藍蔚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謝初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自然,她問:“期限是多長?” 藍蔚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思考了一下,回:“我想多久就多久?!?/br> 那明天就可以分手。只要他想。 謝初理智地保持著一個談判者的姿態繼續說:“你有錢嗎?” 藍蔚靠近她,沒有任何多余的意味,堪堪停在她的唇畔上方,“我先問你,你有當我女朋友的覺悟嗎?比如這樣?!?/br> 藍蔚的目光柔下來,他垂眸看著謝初的唇,沒有糾結沒有掙扎。原來當他真正邁出這一步,心情是如此平靜。 謝初微微仰頭,她閉上眼,回:“我有?!?/br> 藍蔚收回身子。 “可是我沒有錢?!?/br> ???謝初腦子有些短路。 “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br> 謝初冒出疑惑,回了句好。 藍蔚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不回去嗎?” 謝初漲紅臉,轉過身準備回家。 “等等?!?/br> 藍蔚喊住她。 下午六點四十三分。謝初成為藍蔚女朋友剛滿一分鐘,雖然這事誰也沒有正式的說出來,但冥冥之中結果就是這樣。離謝初生日結束還剩五小時十七分,藍蔚回屋拿了件外套,跟家里人打完招呼,就回到后門。 男生身姿頎長,他一手拿著外套,一手開了門。晚霞不再火紅,只余天際的一線橙黃。謝初立馬坐直身,將視線從車窗外收回。 藍蔚示意司機開車,他輸入號碼,這頭謝初的手機鈴就響了起來。 “這是我的手機號,有事可以找我?!?/br> “好?!?/br> 垂下眼,謝初把備注改為“藍蔚”。 “你還記得我剛剛說的話嗎?” 謝初滯住,凝視著他。 她看見藍蔚將手機屏豎在她眼前,在有關她那一欄的備注上,大大方方寫著三個字。 她是藍蔚的女朋友,他已經承認了,所以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謝初的手有些抖,所以打字速度很慢。 她知道有些事已經不一樣了。藍蔚拉著她,把她帶進了一條終點未知的軌道。 “男朋友”三個字終于被謝初設置完畢,她莫名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