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風涌
【48】風涌
曾橋朝著急診方向快步走去,電梯壞了,上了地面穿行。中午,太陽從云片背后探出,空氣變得又粘又熱,后背因此被汗洇濕。她有某種脫水的癥狀似的,抖個不停。需要反復停下來,做個深呼吸。 吉深深打來電話被她掛斷,最后發來微信:【你的畢業證和學位證我都幫你領了,等你不忙的時候過來取】 曾橋看著對話框,逐漸明晰的未來大門像是被一雙大手又緩緩合上,震響刺耳,前后都是霧蒙蒙,回頭轉身,空間逼仄狹小,夾得她難以喘息。 曾橋在急診收費處碰到柯元遲,他在排隊繳費,看到她不知道從哪里遞出來瓶水,放心吧,爸爸沒事,輸個點滴就能回家。你先去陪一下mama,我一會兒就過去。 她無言地點頭,看他轉過身,一直挺括的襯衫展出幾道褶皺,一團巨大的黑點在他肩胛下一點的位置。曾橋上前蹭了蹭,柯元遲感知回頭,順著摸了下,嘀咕一聲:啊這什么時候弄上的。又沖她笑著:沒事,估計剛才蹭到了擔架,可能是機油。 曾橋垂下眼,退后一點,盯著那團黑出神。黑色在柯元遲身上慢慢洇開,變成一張網,將他套了個牢。 怎么了?察覺到她的不對勁,柯元遲擔憂地問。 曾橋抬頭,搖頭,勉強笑一下,吞咽掉嘴里的苦澀,我先過去看看爸爸 說完,不等柯元遲的回應,快步朝前走。就害怕慢一秒,在他面前哭出來。 孟昭萍像霜打的茄子,臉色不好,看到曾橋出現哼了一聲,還在生氣,柯紀永那個賤人呢? 說是害怕你看到他還會生氣,先不上來了。 那個老狐貍,真是便宜他了。孟昭萍惡狠狠地,他剛才跟你說什么了沒有? 曾橋停一下,把水放到一旁的柜子,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曾祥年,否認:沒有。 真沒有?孟昭萍顯然不信。 曾橋的沉默讓孟昭萍誤會,她沖動地站起來,已經朝門外疾步走出,不行,我他媽今天還得就找他評評理。你這個死眉瞪眼的樣子,就是被他欺負了也不敢還嘴,還倒幫人說話呢。瞧他今天那個囂張勁兒,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反正你爸現在也躺在這兒了,我更要跟他算算這個帳。 孟昭萍的手勁大,曾橋想攔住她,手剛挨到皮膚,就被迅速揮開?;鹄崩钡奶弁匆宦穫魃?,刺得頭皮都有點發麻。 孟昭萍不知道地庫在哪個方向,半天找不到直梯,最后干脆進了消防樓梯。 曾橋在后面一路小跑,幾次試圖拽住她,媽,別去了! 厚重的消防門被推開,孟昭萍尖厲的聲音刺響應聲燈:我為什么不去!我偏要去!柯紀永是什么玩意兒,你爸氣得高血壓都犯了,他沒責任嗎!還害怕上來我生氣,我他媽現在更生氣!狗娘養的東西! 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蕩起,她一巴掌拍打在曾橋的手臂上,好家伙!現在連你都被他收買了!曾橋,我才是你媽,你爸爸才是你老子,你到底在向著誰! 吵吵嚷嚷的大半天,早就讓曾橋疲憊不堪,她停下來,靠向墻面,卻被孟昭萍一把抓住,你瞅瞅你!到處靠!臟不臟??!我也沒把你生在豬圈里吧! 曾橋垂下頭,只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難捱。 也許是曾橋漠視的態度激怒了孟昭萍,她提高聲音:柯紀永到底跟你說什么了!讓你回來對我這種態度! 真的沒什么曾橋開口,到底要我說什么?說到后面她覺得血氣再往上涌,曾橋捂住眼睛,急急地喘氣,半天說出一句:媽求你了,別逼我。真的別逼我。 莫名其妙!我逼你什么了?我逼你今天去把柯紀永殺了,去把柯紀遠抓回來了,還是逼你什么了? 曾橋終于撐不住,她忍了太久的眼淚,終于大顆地從指縫里落下。 孟昭萍懵了,你到底哪里不對勁,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是我死了,還是你爸死了。你要哭喪還早著呢! 曾橋看回她,我為什么不能哭。為什么不能,我是個成年人了,憑什么連哭泣的權利都沒有。我不是你的東西,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是我自己。你為什么總想控制別人? 你當然是我的東西,我是你媽!曾橋,你搞沒搞錯,是我生了你!孟昭萍用手指戳她,每一下都用了狠力,你還沒離開這個家就這幅德性,你要走了還得了!曾橋,我孟昭萍今天把話撂這里,你曾橋要是沒本事遠走高飛,你就得一輩子聽我的!就憑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曾橋覺得天旋地轉,孟昭萍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往她身上使勁地敲打,走道里昏暗的燈光還有密閉的氣流再也難以抑制住她的理性。 有本事你去結婚??!結婚嫁人了,老娘就管不了你了,你自己他媽沒本事,找不到一個好男人。閆愷那么好的男生,最后不是也沒要你!現在好嘛,這個昌程能給你帶去什么?! 對,曾橋冷笑,我是沒本事結婚,我要有本事,我早就和柯元遲結婚了。 孟昭萍表情一僵,頓了幾秒,聲音都變了調:你說什么?! 我說,曾橋冷靜下來,她的太陽xue突突跳著,漲得痛,卻感到痛快,眼淚流得洶涌,我之所以不找男朋友,不交往,就算交往也很快分手。都是因為,我愛的人是柯元遲。 你不是問我,我在和柯紀永說什么嗎?我告訴你。她一字一句地說,快意地看著孟昭萍的嘴唇劇烈抖起來,我,曾橋,你的女兒,愛上了你的親兒子柯元遲。 巴掌帶著無數金星向曾橋襲來,她晃了一下,又穩住自己。 孟昭萍氣到極點,手在曾橋身上胡亂拍打著,我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種不檢點沒有道德的孩子,你居然還在柯紀永面前說這話,你是瘋了嗎?!家丑不能外揚不知道嗎! 哦,原來還在擔心這個。 曾橋冷眼看著她。 孟昭萍也大哭起來:曾橋,我做錯了什么!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么報復我和你爸!遲遲是你哥哥,你們有血緣關系,你這是變態了是不是! 所以我說了,你為什么不在一開始懷上我時就打掉。既然是超生,既然不知道是不是兒子。就算后來,把我隨便送人,把親生兒子留在身邊不是更好。 孟昭萍猛推了曾橋一把,你這個沒良心的!要不是我當初沒打掉你,現在還輪得著你站在這里和我說這兒話! 周邊太過昏暗,但曾橋還是能依稀辨出孟昭萍的藏在黑發底下的銀色發絲,她日漸增長的皺紋,還有她脖子上戴的玉佩,是曾橋發了第一個月實習工資時買來送她的。 我倒是寧愿你把我打掉,既然不管我怎么做,都根本還不起你對我的養育之恩。要是我上輩子真的有債欠你,這輩子做女兒還你,我做了二十二年,被你不滿對待了二十二年,我也該還清了吧。 孟昭萍突然笑了,她晃了一下,摸索著讓自己坐在臺階,氣勢頹了些,曾橋,你從小到大,吃的喝的穿的,我沒有省過你。我并沒有因為家里條件差,就讓你受委屈。你和昌程從小一起長大,昌程爸爸還在家里的時候,他家條件好,你眼饞昌程的什么稀罕玩意兒,mama沒有省吃儉用買過給你。???你要憑著良心講話。我自認為我做這個母親,沒有虧待過你一丁點兒。 曾橋掀起嘴皮,發出聲音:如果你覺得只要物質滿足了,不管精神打壓或者精神虐待,也算個好家長,那你確實做得很好??赡阒罏槭裁茨忝看我惶?,我就會不自覺地條件反射嚇得一抖嗎?你知道為什么我都二十二歲了,只要你吼我,我就會不自覺地聽話嗎?你知道為什么我從來不反駁你,不敢在你身邊坐的時間太長嗎?這些都是我常年形成的肌rou記憶。是我的心理陰影。 她緊緊盯著孟昭萍,看她粗糙的雙手,和衰老的面容,試著對照起記憶里干練漂亮的孟昭萍,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永遠是高傲的挺拔的,熟識的同學提到她都是又怕又羨慕。 你媽好奇怪,有時候感覺對你很好,但有時候對你是真的壞。你就像一個玩偶,抱一抱哄一哄再丟一丟。昌程這么評價。 我從來沒不承認你付出的一切。老實講,我雖然恨你,但我總是不自覺地念及你對我突然的好。甚至試著體諒你反復不定的情緒,結果我長大到現在毫無自我,聽之任之,我連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都不敢去做也不敢確認。因為你一直試圖控制著我的情緒。說來好笑,因為被壓制被控制,我就忘記了反抗,甚至自虐似的享受著這種畸形但mama,我現在是個有思想的成年人。我今年二十二歲了,不是兩歲也不是八歲。我不想一輩子都被你控制。 孟昭萍看過來,冷笑,大聲呵斥道:我以為你要跟我說什么,跟演講似的一套又一套。我管過你什么!我控制過你什么!你倒是給我說說清楚??! 曾橋毫不意外她的暴怒,如果孟昭萍真的意識到她做過什么,他們母女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明白了,你是想報復我對吧,說什么愛上柯元遲,是為了報復我對吧。孟昭萍惡狠狠地上來抓住她,說!是不是! 他們為什么都這么想。也是,誰能相信,親兄妹之間會真的產生愛情,連她也曾經惶恐到不能接受相信。 曾橋冷靜到自己都詫異,mama,我要是為了報復你,我做的可不就是這樣了。我會帶著柯元遲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孟昭萍被她的話語刺到,她上手拉扯曾橋的衣服,手一下下扇到她的嘴上,你還在說這種沒屁眼的混賬話!翅膀硬了是不是! 曾橋終于沒忍住,擋了一下,孟昭萍一下子被推得后退幾步坐倒在臺階。她到底也沒想到一向乖巧的曾橋會推她,大哭起來,拍著地,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今天他媽的就給我滾!再也別出現!愛滾到哪里滾到哪里! 曾橋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跡,平靜地走回到幾層樓梯外的安全門,將孟昭萍哭喊咒罵的回聲和幽暗留在身后。 這門,隔音真好。 她詫異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然后一邊走一邊輕聲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