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連環》十三
十三
英珍微笑地問:母親給你零花錢了? 聶云藩本能想說沒有,但曉得說了她也不信,十幾年的夫妻可不是白做的。遂哼哧了一聲:那哪叫零花錢!打發叫花子的。 英珍用指尖劃著一溜梳齒,澌澌作響:燒飯娘姨的工錢拖個把月了,再不給她定要走了。 聶云藩道:我還不待見她,買的雞跟鴿子般削削瘦,更要加滿一鍋水,油花都不見幾朵。講著脾氣上來了:立刻讓她走,如今這世道,三條腿四條腿不好找,兩條腿滿大街都是。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人走茶涼,前情后帳也一并勾銷似的。最擅人情世故的男人此時倒成了純真懵懂的少年,她氣得想笑:趕她走也得把工錢結清罷。外面的報社記者正愁沒新聞哩,又可以熱鬧一陣了。 跟我搭啥嘎!我以在又不當官兒。聶云藩嘀咕,英珍沒聽清,蹙眉問:你說甚麼! 聶云藩摸摸鼻梁,才發現忘記帶眼鏡,岔開話問:那個陳太太怎麼樣,她先生怎麼講,我曉得你跟老太太沒說實話。 這時候他又精明起來了,英珍也不瞞他:陳太太拒絕,沒留余地,只說你名號太響,不敢親近。 你們不是自小穿一條褲子的好姐妹麼?聶云藩嘴角依然勾著笑容,眼底卻漸漸一片生冷。 英珍恍然那晚在李太太家中,和陳太太聊的話被美娟聽去了,又一字不落的告訴了他。 她簡單道:不過是客套敷衍之辭,我都不當真,你還當真? 聶云藩面無表情地盯了她稍頃,忽然笑起來,搖著頭:你們女人....喛....女人。轉身去榻前拿眼鏡,又復返過來,在英珍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一瓶桂花油,擰開掙幾滴在掌心,揉搓著往頭頂上抹,一面自言自語:我夜里廂有個邪氣重要的應酬,張先生介紹個大人物幫我認得。抬眼看向琺瑯自鳴鐘:要晚了。 先還說要開車送哥嫂去金山,現又有重要的應酬,他的話從沒真過,要能瞞天過海倒也罷,卻又極容易就露了陷,英珍心底很鄙薄,卻也不打算揭穿他。 聶云藩興致勃勃問她:那大人物籍貫蘇州,你們蘇州人最愛唱甚麼曲?他又添一句:你以前唱過的,邪氣好聽,叫甚麼名兒? 英珍擱下梳子,被他趁勢接過,湊到鏡前梳油滴滴的發,英珍道:名叫大九連環。說著起身要走,卻被他展臂攔下:你唱兩句,就唱兩句。應酬間的親疏或許就在這兩三句。 英珍仰頸瞧他,他也低著頭看她,眼睛里含一抹殷勤且溫和的笑意,白熾燈把他的面龐映得白里透出青色,愈發襯出頭發的烏黑發亮。 那股子甜濃的桂花油味兒,英珍懶得敷衍他,只追問:娘姨的工錢儂講哪能辦? 你唱呀,唱!聶云藩笑著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似沒聽見她的話,是不是這樣唱: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 杭州西湖,蘇州末有山塘,哎呀,兩處好地方,哎呀哎哎呀,哎呀兩處好風光。 他是三天兩頭泡在堂子里吃喝嫖賭的,也學會許多本事,猶其會唱曲吟調,若不是大煙抽得兇,唱得還要好聽。 英珍想起了一些舊事,眼神便有些迷離,忽聽有人掀簾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