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
自私
送走顧溫之后,季元卿坐回駕駛座,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方向盤,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他的半張臉隱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也讓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似乎是下定了主意想印證什么,他最終發動了車子,順著剛剛來的方向開去。 想著剛才和顧溫在一起時,他并沒有像過去那樣……想到這里,他微微放松了一些。但當他靠近101高架的時候,他發現還是不行!他的額角青筋開始突出,一下一下地跳動著。 全身的肌rou開始緊繃,開始有汗水從身上源源不斷地滲出來。他漸漸感覺有什么東西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呼吸逐漸困難。明明車窗是開著的,涼涼的風送進來,他卻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眼前有些模糊,有一團劇烈的燈影照射過來,直直的長射光射進他的瞳孔,耳邊似乎響起了急急地剎車聲和不可抑制的尖叫——有什么要東西撞上來了! “叭——叭——”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從后面響起來,季元卿猛地回過神來,看到前方道路是一片空曠。他加快車速,開下了高架。 脊背是一片濡濕。 回到公寓時已經很晚了,季元卿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整座浸在黑夜中的城市不知疲倦地閃著熒熒的燈光,彩色的霓虹燈光把天空染得紅一塊青一塊,和灰黑藍色的天浸染在一起。 季元卿看了一會兒,又拉上了窗簾。他打開臺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桌上的一方資料。 他揉了揉皺著的眉,拿起那沓資料,翻閱了一會兒,又扔到桌上。 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 “歐陽?” “……很好?!彼犞?,眉頭舒展開一些。 又聽到了什么,他眉頭重新皺起來,神色似乎有些痛苦:“你知道我不能靠近……一點點都不行……場景會在我的意識中無限次地重演……” “沒辦法回憶……陳醫生已經沒有辦法控制了。之前是暫時性失明,再嚴重下去我可能會真的失明……” “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毕氲竭@,季元卿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桌上劃出脈絡,一條一條。 “我還要確認……”他的手指頓了頓,叩了叩書桌。 “但是我不想那么做……” “是,我知道?!奔驹涞攘艘粫?,然后掛了電話。 他把手機甩到書桌上,重重地坐上了椅子,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然后睜開眼睛,把桌子上的資料重新拿起來,一張張地翻閱。 —————— 顧溫一直沒有等來季元卿的聯系。她甚至很久沒有見過季元卿了,只能偶爾從別的同學口中得到他的近況。 其實季元卿那天說想繼續聯系她的話只是客套話吧。顧溫無意識地捏了捏書頁。轉念間她又想,季元卿已經大三了,該忙的正事也很多吧,這會兒忘了她也是正常的。 所以自己一直等季元卿的聯系是什么意思啊?他有義務要聯系自己嗎?顧溫覺得自己有點奇怪,搖了搖頭,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全部拋出腦袋,然后低頭繼續看書。 只是……她只是有些在意。她想,原來陽光的開朗與冰冷的防備可以同時存于一個人身上。 她在意那個雨天的墓園里她撞破的秘密,和……因為那個秘密她與季元卿之間產生的聯系。 北方的A市不比南方的N市溫暖,冬天來的也比N市早了不少。圖書館的窗戶早早凝上了一層細細的冰,透過它看不清外邊的世界,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外邊的光。 快到圖書館關門時間了。顧溫把自己的書全部放進書包,背好,然后纏上圍巾??炱谀┝?,她希望能考個好成績,所以即便天氣寒冷也每天堅持到圖書館來自習。 走到地鐵站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了,她還沒有吃飯。想了想還是直接在賽百味買了個三明治,在地鐵出口不遠處找了公共長椅坐下,撕開包裝紙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低著頭吃得正香,突然感覺有一片陰影籠罩了她,卻看到一雙深棕黑色的蒙克鞋停在她的面前。蒙克鞋皮面泛著溫柔而有細膩紋路的光,配上優雅的琴弦鞋底,足以證明這雙鞋的價值不菲。 顧溫抬頭,愣住了。 是季元卿,正低著頭看她。 他的頭發被打理過,全部往后梳,露出飽滿好看的額頭。衣服內里是細條紋路的三件套西裝,外面隨意披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襯得整個人俊朗挺拔。 似乎是剛結束什么重要場合,衣服上還附著著一股淡淡的酒香,和忍冬的清香混雜在一起,散發出迷人的氣息。 顧溫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季元卿。高大的、成熟的、散發著男人天生野性的。 她直直地明白道,或許季元卿只比她大那么一些,但他早就不是少年了,而幾乎可以算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身上布滿了捉摸不透。 好像那個雨天里的觸碰,也顯得那么不堪一擊。顧溫心中笑了笑。她這是怎么了呢?對他是過分地在意?;蛟S是因為那個雨天季元卿露出的脆弱動搖了她的心,又或許是因為在雨的遮掩下一些不可訴說的東西潛滋漫長地破土而出。 季元卿看著顧溫,看她又無意識啃了啃已經冷掉的三明治,他終于是笑了笑。 “怎么,沒吃飯嗎?”季元卿全然不顧自己正身穿昂貴的套裝,不顧維持自己的風度,蹲下來,和坐著的顧溫雙目平視。 顧溫看著那雙好看的眼睛,無意識地點點頭。面對這樣的季元卿,她的大腦有些轉不過彎。 “那好巧,我也沒吃飽?!奔驹渫炱鹱旖?,上揚起一個有些蔫兒壞的笑,“不知道顧小姐可否賞臉,和我一起呢?” “你看起來剛剛去吃了很高級的東西才對??!”顧溫剛指出這點,發出抗議,卻覺得自己的語氣頗為幽怨,便揉了揉鼻子,不說話了。 “那種地方怎么可能吃得飽呢。能四足八穩地走出來已經是很好的運氣?!奔驹湔酒饋?,微微欠了欠身,向顧溫伸出手,說,“就當是為了報答你,報答你救了我,嗯?” 救?顧溫幾乎要失笑。但不知怎么的,她卻把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你真不是一個真誠的人?!鳖櫆卣酒饋?。 “嗯?!奔驹浞词治兆×怂氖?。 “你別有所圖?!鳖櫆剌p輕掙了掙他的手,沒有掙開。寒冷的冬天,季元卿的手卻是唯一的熱源。她沒有再嘗試放手,把這一切錯誤歸咎于開始飄落的雪花。 “是?!奔驹浯鸬睦?,讓顧溫忍不住盯著他的眉眼看了幾眼,想找找上面有什么收不住的外露的蛛絲馬跡。 但什么也沒有。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鳖櫆乜粗驹涞拿佳?,問,“內斂深沉的學長形象?同學眼中的天之驕子?雨中踽踽獨行的孤單落魄?還是說,連雨中的邂逅,所表露出來的也是你想給別人看見的……” 她早該想到的。墓園里她靠近時他的驚訝;藏書館里他看到她時下意識的猜疑;101高架上的來回試探……都說明了他想要做一件事,卻因為什么受到了阻礙。他發現了她的出現能消除阻礙,卻不敢相信和確定。一直到試探了幾次,才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的?!奔驹涞皖^,看顧溫的眼睛,看到那雙眼中溢出的失望,輕輕搖了搖頭,說,“那天在墓園里你看到的我,就是全部的我?!?/br> —————— 晚上,臥室里一片黑暗。顧溫躺在床上,伸出自己的五指,在黑暗中張開又合攏。 那個僭越的牽手,觸感似乎還停留在自己的掌心。寬厚、溫暖。但其實是帶著一分冬日的涼薄的吧。 她猛地起身,打開了臺燈,由昏黃的光驅散了室內的黑暗。她從書包里抽出一份檔案袋,把線封口繞開,然后取出一沓用回形針分別別住的資料。 她坐在書桌前,攤開那一份份資料,看了起來。那是季元卿臨走前交給她的。 其中一份是一場十二年前的車禍調查報告。 發生在101高架上,路面打滑的雨天,迎面撞來的貨車,失效的剎車,兩死十二傷的結果。 死者兩位,肇事司機和季元卿的母親。季元卿母親的車輛剎車失靈,肇事司機酒后駕車,兩輛車輛幾乎全部損毀,事故幾乎殃及整條101高架。而事故發生時季元卿正在母親的車上,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之后的幾份資料是季元卿的體檢報告。 PTSD確診患者。 靠近任何關于當年事故的地點或事物都會產生幻覺、緊張、心跳加速、耳鳴等癥狀。表現出嚴重的心理抗拒,目前無法克服。 暫時性失明伴隨嚴重耳鳴,目前沒有查出病因。初步診斷是心理壓力過大。 在墓園的那天,季元卿的暫時性失明和耳鳴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已經聽不見雨聲,甚至感受不到雨滴擊打在自己身上的聲音。 靠近母親墓碑的那一刻,季元卿的耳鳴聲愈發激烈,幾乎要令他站立不穩。 直到顧溫出現了。她的聲音劃破了那片毫無章法的嘈雜,慢慢地,耳中恢復平靜。然后,顧溫說話的聲音隨著雨點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傳入他的耳里。 一點一點地,將他扯出了那個可怕的世界。 ———————————— 顧溫把資料疊起來,放回檔案袋里。 那場十二年前的車禍幾乎可以算是一件無尾案。肇事司機孑然一身,上無老下無小,唯有一位多年前因癌癥過世的妻子。季元卿母親本可以避開貨車,但剎車不知為何失靈,致使其迎面撞上貨車。但季元卿的母親在發生車禍前才剛剛把車從修理廠提出來,試開時并無大礙。 這案子現在看起來疑點頗多,但當時卻因為肇事司機的死亡而草草結案。其他受害者大多是受輕傷,通過保險公司取得賠償后也都同意不再追究責任。 而當時季元卿的父親季域成是B市的市長,季域成的母親黎微是商人之女,有人寫舉報信舉報了季域成官商勾結,造成季域成被停職調查,此案也被壓制住,沒有權力調出來重新調查。 妻子前腳死亡,丈夫后腳就被監察,其中的關系不得不讓人浮想聯翩。 但季域成做官時問心無愧,且早與黎微貌合神離,夫妻關系名存實亡,調查證明舉報信中所說的都是無稽之談。季域成也因此復職,但政途已經是如履薄冰。被很多雙眼睛盯著,根本不可能因為私心把這件案子重新翻案調查。 顧溫明白季元卿想讓她幫忙的事很簡單。不管是因為季域成還是因為他自己,季元卿都必須會調查這樁案子。季域成無法親自出面做的事情,可以由季元卿去做。但季元卿因為心理疾病根本無法接近有關當年案子的事物或場景,而他發現不知為什么有顧溫在身邊事,自己的心理疾病不會發作。 所以,他想利用顧溫的特質,協助他調查當年的案子。 顧溫想起季元卿離開前對她說:“無論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選擇?!?/br> 顧溫想起那一沓長長的治療報告,仿佛可以看到他是怎樣在過去和現在的夾縫中長大的。 如果不是因為真的走投無路了,以季元卿的驕傲,是不會把希望寄托給一個陌生人的吧。 顧溫看著窗戶上的冰凌,笑了。她屈起雙腿,臉搭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她沒有義務去幫助季元卿,她也不想莫名其妙被卷入這樁陳年舊案。這種案子中的陰暗曲折絕對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簡單,有勢力參雜在商界、政界,溝溝轉轉,一不留神就會踩到地雷。 她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好不容易從一個泥潭出來,滿身污穢還沒有洗凈,還沒看見夠陽光,不想又跌進另一個不見底的深淵。 季元卿是自私的,她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