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顧溫不太懂為什么自己會被選中養在祁宅。她覺得自己平平無奇，也許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就是踏實規矩。

    也許祁家就是需要一個聽話的人?

    顧溫弄不懂，也不打算深究。曾經的她面臨著被拋棄后身世浮萍的未來，此時此刻擁有的一切像是一塊突然砸下來的餡餅，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塊餡餅吞進嘴里，才得以順利活下去。

    即使不姓祁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能把這一生平平穩穩過了，就算過得像一灘死水又有什么關系?能活下去，還活的好好的，就比被親戚像討論菜市場蔫壞了的青菜一樣待價而沽強。

    顧溫老實聽話，進退有分寸，規規矩矩，不會逾矩，沒有野心。她沒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出彩、優秀，但也憑借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平平安安，能跑能跳，每天都能努力學習。

    哥哥jiejie們也待她很好，會帶她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明里暗里向大家透露出“這是我們祁家的人”，壓住了那些不友善的目光。

    顧溫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么下去的，現在努力學習，將來努力工作。她覺得將普通人做好也是一件不普通的事。

    直到高一暑假發生的事情扯碎了她的幻想。

    彥希和歐陽昀竟然僅僅是認錯了人。

    當時去赴約的應該是另外一個女孩，但那個女孩臨陣脫逃了，侍者甚至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擔心找不到女孩后彥希和歐陽昀的問責，侍者看到顧溫的那一刻就把她引去了他們的房間。

    顧溫終于明白侍者臉上那一抹如釋重負的微笑是怎么一回事了。顧溫只恨自己沒有聽哥哥jiejie的話坐在原地等待，就算是被憋死也比被捉去做替死鬼好得多！

    顧溫滿身傷痕在家中醒來時，清清楚楚明白自己不可能把那個罪惡的夜晚的真相說出來。歐陽昀和彥希的父母都與祁家交好，有沒有人相信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一回事，別人將來會怎么看她還是另一回事。

    她是私生女，是依附祁家生存的存在。沒有祁家她什么也不是。她怎么敢讓祁家被她蒙羞呢?她的身份注定著她的無能為力，只能把這件事屈辱地吞進肚子里。

    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早就對性事更開放了，這種事情只要自己不說就沒人知道，就當被狗咬了一次，只不過是一層膜罷了，她本來就沒有對初夜的甜蜜幻想，沒什么大不了的。顧溫強自輕松。

    這件事情就像是投入一灣死水的一小顆石子，蕩起圈圈漣漪后又消失不見。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但是，無論怎么樣，石子終究是存在于死水里了，拿不出，丟不掉，變成沉在心中的一根刺。

    在那些光怪陸離的夢里，顧溫都難以呼吸。每每逃離夢魘后嚇醒，黑暗之中只有自己抱緊自己，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的……”

    說到底，說“沒事”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曾經她以為在祁家很好很好，但現在發現一點也不好。

    她在這里沒有能說心里話的家人、朋友。祁家人做到了善待她就已經足夠讓她感激了，她不可能更過分地要求有人把心思放在了解她的心事上。

    她在學校也沒有朋友，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默默無聞，連找人哭訴都辦不到。

    她以為踏實規矩是優點，其實不是的啊。每一次的小心翼翼，每一次的循規蹈矩，都注定了她不會被人注意，提醒著她“只是別人的背景”的事實。

    提醒著她必須這么做的原因是她只有她自己。

    這并不是優點，是自保的下意識之舉，是趨利避害的最佳方法。

    她的兄弟姐妹們父母都在，唯有她和自己所謂的父親并不親近，連可以依靠的母親都沒有。

    她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可以幫她。

    她只有自己。

    ——————

    高二開學，顧溫在分班表上看到了彥希和歐陽昀的名字。

    還好，他們在理科班，和自己隔了三層樓，平時幾乎沒有機會見面。只是一個錯誤的夜晚，再見面他們應該不可能認出自己，就算認出自己他們也不可能抓著自己不防。這樣的富家子弟，還會缺女人么？勾勾手就不知有多少人前仆后繼了。沒有自知之明才會覺得他們會糾纏自己。想到這里，顧溫略微放下心來，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夏天過后就是秋天，學校組織了一年一度的秋游。地點是鏡湖公園。鏡湖公園栽滿了楓樹，一到秋天楓葉如火，美不勝收。鏡湖清澈的湖水倒映著藍天白云和楓葉，別有一番意趣。

    中午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家都在嘰嘰喳喳地聊天。剛到新班級還沒有幾個月，同學們都想借這次秋游增進感情。顧溫沒有參與同學們的交談。她有午睡的習慣。一個早上的活動早就讓她呵欠連天，此時此刻更是提不起勁。

    她記得鏡湖公園里有一條石子路，順著那條石子路往楓樹林深處走會看到一個小亭子。她往那個方向走去，打算在小亭子里歇一小會，等通知集合了再歸隊。

    等她走上石子路，遙遙望過去時，發現亭子里有兩個熟悉的身影——是彥希和歐陽昀！

    她的瞳孔倏的緊縮，她絕不會忘記他們的身形，絕對不會忘記他們留下的痛苦地回憶！那顆沉在死水中的石子好像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開始擾動著池水。

    顧溫的身體有些抖，她還是沒辦法直接面對彥希、歐陽昀，潛意識中充斥著對他們的害怕。

    顧溫后退兩步，卻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散落的枯枝敗葉。

    “糟了！”她看到亭子里的身影動了動，似乎往這邊看了過來。顧不得那么多，她轉身就跑。

    一直聽到同學們熟悉的聲音，她才放慢腳步。氣喘吁吁地回頭看，他們并沒有跟上來，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秋游結束，同學們由老師帶隊回到學校集合，然后自行放學離校。

    顧溫把作業收拾回自己的書包，準備離開教室。

    “顧溫！”班上有個女生喊了她一下，“外面有人找你！”

    顧溫疑惑，但還是走了出去。

    見到歐陽昀的那一刻，顧溫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她哆嗦著嘴唇，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

    歐陽昀揚了揚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把一樣東西拿到顧溫面前。

    顧溫的目光挪上去——是她的?？?！今天學校要求參加秋游的同學出校門要刷?？?，便于統計人數。她記得自己刷了卡出去就把?？樖秩M了校服的口袋里。她一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臉登時變得煞白。難道是今天跑出去的時候掉在了地上?

    “不要那么緊張?！睔W陽昀把?？ㄟf給她。

    顧溫接過來，見歐陽昀并沒有為難她的意思，趕緊低頭說：“謝謝……”

    “沒關系……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睔W陽昀說。

    顧溫聽到這話，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歐陽昀。

    歐陽昀仍是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看她，雙眼中毫無波瀾，只有塵埃落定。

    顧溫仿佛從那雙看到了自己以后的命運。

    “我……我可以……拒絕嗎……”顧溫囁嚅著，神經質地用手指絞著自己的校服。

    “可以。如果你想把那晚的照片讓全校都看到的話?！睔W陽昀說得云淡風輕。他湊過去，在顧溫的耳畔說，“那個晚上……你昏迷過幾次。在那幾次里，我們拍下了你的照片。覺得不夠，我們還有視頻?！?/br>
    語調波瀾不大，只是在平平地敘述著，每個字音卻都狠狠地扎進顧溫的心，讓她險些有些站立不穩。

    “為什么……”顧溫痛苦地閉上眼睛，深深吸氣，“你們明明知道是你們找錯了人……為什么還不放過我……”

    歐陽昀沒有說話，只是轉身離開了。他知道顧溫會做出他們想要的選擇。

    顧溫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教室。

    有好奇的女同學圍上來，問：“顧溫顧溫，剛剛那個歐陽昀很有名耶！他找你做什么呀！”

    “沒什么，他撿到了我的?？?，拿來還給我?！鳖櫆負u了搖頭，勉強挽起了一個微笑。

    “好羨慕你，能和他說話誒！我們還沒見過他和哪個女生說話那么久呢！”

    “是么?！鳖櫆夭恢勒f什么，只是疲憊地應了一句。

    好難受，好難受。像是心被別人掐住了一樣，連喘息也要由對方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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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祁宅，迎面來的是許涵霄。

    許涵霄生的漂亮，眼窩深邃鼻梁高挺，頗有幾分混血兒的味道。她一見到顧溫，就摘下了墨鏡，朝她招手。

    “嘿顧溫，最近過得怎么樣?！痹S涵霄過來就捏了捏顧溫的臉。

    “還好還好……”顧溫點了點頭。

    “補課挺辛苦的吧？等會兒多補補。不知道這次請了哪個大廚?！痹S涵霄又摸摸顧溫的頭，完全把她當小女孩看。

    顧溫只好不停地小雞啄米點頭。

    “走吧走吧?！痹S涵霄拉了拉顧溫的手，顧溫趕緊跟了上去。

    走到飯廳里，大部分人都到齊了，許涵霄和顧溫挨在一起落座，在顧溫的另一側則是齊雅園。

    “jiejie們好?！饼R雅園用甜甜軟軟的聲音問了聲好。

    顧溫趕緊點了點頭，回應：“meimei好?！?/br>
    此時此刻飯桌上還有三個空位，祁則元還沒有回到祁宅。

    “今天有重要的客人來?！贝蟾攀菫榱嘶貞蠹业囊苫?，陳環聲音不大不小，提了一句。

    話音剛落，就有聲音由遠及近。

    “歐陽你也是我老朋友了，客氣什么……來到這里就放松玩就好，我招待?！逼顒t元哈哈哈地邊走邊說。

    聽到“歐陽”這兩個字，顧溫有種不詳的預感。

    不會那么倒霉吧……

    祁則元帶著兩個人落座了。這回全員到齊。

    抬頭一看，祁則元的一側是陳環，另一側是一個梳著一絲不茍的背頭的男人，不怒自威。男人的旁邊，卻是顧溫無法忽視的一個人——

    歐陽昀。

    歐陽昀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往顧溫這邊投來一絲一毫的目光。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此時此刻深如沉淵，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和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歐陽曄先生。這位是歐陽昀的二子歐陽昀?！逼顒t元介紹道。

    “我是歐陽曄。這次來N市出差，很高興祁先生可以接待我?！睔W陽曄舉起面前的酒杯向大家簡單示意了一下。

    “我是歐陽昀?！睔W陽昀也舉起酒杯

    其實大家心中都有些嘩然。能帶到家宴上的人，絕對不會是簡簡單單吃頓飯那么簡單。而且看祁則元的態度，倒有幾分巴結的意味在里面。

    一頓飯吃得不是滋味。大人們聊天的內容無非是生意上的、工作上的多一些，顧溫還聽不懂這些，只能悶頭扒飯。

    以往在家宴上大家還能聊上幾句，今晚小輩們嘴巴卻都像上了拉鏈一樣一聲不吭。

    “我記得，好像令愛和犬子是在同一所高中上學?！睔W陽曄不經意中提了一句。

    “這么巧嗎？”祁則元看起來很驚喜，目光卻不知該投向顧溫還是齊雅園。

    “犬子今年高三，應該和令愛在一個年級?！睔W陽曄說。

    祁則元連連點頭，趕忙把目光投向顧溫，和藹地問：“顧溫啊，平時和歐陽昀認識嗎?”他實在算不上一個稱職的父親，連關切也表現得很生疏。

    豈止是認識！顧溫微微咬了咬下唇，捏著筷子的手力道加重，指尖都有些泛白。

    認識啊，甚至連對方的身體都熟悉得不得了。但真相怎么說的出口?什么是她該做的，什么是她不該做的，她明白的很。

    “不認識。我是文科生，歐陽昀是理科生，平時不會碰到一處去的?！鳖櫆厍敢獾匦α诵?，說。

    “啊……這樣?！逼顒t元露出幾分遺憾來，但又趕緊補了一句，“這次也算認識了，以后見了面可不要生疏?！?/br>
    看顧溫和歐陽昀點了點頭，這件事也算是這么揭過了。

    飯畢，顧溫上樓，發現許涵霄在等她。

    “姐?”顧溫疑惑，走了過去。

    許涵霄拿出手機，戳了幾下，遞給顧溫。

    顧溫看了看，是歐陽曄的百度百科。

    “A市人啊……”顧溫看了看，說。

    “是啊，連公司總部都在A市。按理說應該在A市定居才對?！痹S涵霄想了想，“為什么他的二兒子會在N市讀書呢?！?/br>
    “管他那么多做什么……”顧溫一邊嘟囔一邊把手機還給許涵霄，她可沒興趣去探究其他家族的腥風血雨。尤其是關于歐陽昀的，她更不想聽。

    “你小心點，我看那個歐陽昀可不是什么善茬?！痹S涵霄定定看了顧溫一眼，“歐陽家不止他一個兒子，優秀的不占少數。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燈?！?/br>
    “也許是我多慮了……但是看今晚祁則元的態度有點奇怪……”許涵霄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xue。

    “姐你別皺眉，皺眉就不好看了?！鳖櫆貨_許涵霄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呀?！?/br>
    許涵霄又看了顧溫一眼。剛剛在飯桌上她覺得顧溫有些怪怪的，便多了個心眼。又聯想到以前歐陽昀和彥希送顧溫回家的那個夜晚，按理說歐陽昀和顧溫應該是認識的，為什么顧溫剛剛卻說不認識呢?仔細想想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上來是因為什么。

    現在看顧溫還是過去的樣子，溫溫柔柔地沖她笑，想來也應該是她多心了。

    許涵霄彈了彈顧溫的腦門，說：“jiejie常年不在國內，但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大姐差你那么多歲，有代溝是肯定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和二姐說，自己不能解決的不要憋在心里?！?/br>
    “你看著一直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這樣不好。jiejie就是怕你受欺負也不說出來，不說出來jiejie怎么幫你呢？”許涵霄又說。

    “好……真的沒有什么事啦。有事我一定會和jiejie說的?！鳖櫆財苛藬垦酆?，心中卻覺得一陣苦澀。

    她知道許涵霄是真的很關心她，但是她卻對不起許涵霄的關切。她不能說，真的不能說，能說的時機早就過去了?，F在這種畸形的關系持續了一年多，剛剛結束，再說出來首當其沖受傷害的只有她。

    誰能接受一個連高中都沒畢業的女生，能和三個幾乎可以稱為男人的男生一起上床的事實呢？只會大罵這個女生不自愛、變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