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往事
追往事
在潮濕泥濘的影鴉總署中,蘇青冥的房間如他本人般纖塵不染,全然不見上次被嵐煙翻得亂七八糟的樣子。 眼下她被放在房間床上,蘇青冥把她的佩劍和外裳也順手拿來,一同放在她身邊,自己卻不知出去做什么了。 嵐煙身上只穿了件輕薄中衣,面朝敞開的門發愣半晌,唇角還余存一點細膩柔軟的暖意。聽到腳步聲時,她連忙低下頭藏起眼神,下巴又忽然被他攫住抬起,被迫看向他清冷淡漠的眼眸。 緊接著,一枚藥丸塞入她口中,再是一杯清水。她嗆得直皺眉,圓圓的藥從喉口滑下,四肢很快就有了力氣。 蘇青冥坐在慣坐的那張石椅上,扶手處已經磨得不見棱角。見嵐煙目光殷切地盯著這邊,他皺了皺眉:“衣服自己穿?!?/br> 嵐煙認命地撿起身邊的裙裳,他愿意主動吻自己已經滿足了。比起上次瘦骨嶙峋,他看起來好轉了許多,讓她安心下來。在前線的時日里,她招過許多次靈鵲,卻只將白沙與流霜、子安與賢王等事匯報上去,沒敢問他的情況。 她只要知道,自己活著,就意味著蘇青冥還活著,那就夠了。 “武國公大約回不來了,你不在也省了我許多麻煩?!彼鋈婚_口,“這段日子我去見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我的母親。我已經有十幾年沒回過家了?!?/br> 嵐煙一愣,他又繼續道:“我父親四十余歲才中了舉,當了個不大不小的縣令。我母親十五歲嫁給他,在城南開了間小作坊替人做針線活,供他讀書趕考,后來他們一同搬到父親上任的縣里了?!?/br> 他的語氣平淡如水:“父親兩袖清風,當時有貪官拉攏他,想趁剛打完仗抬高糧價,賺一筆國難財,他沒有同意。于是他丟了命,那個官員雇土匪把他砍死,好讓自己的人頂替他的位置。母親因此日日夜夜地哭,她原本因為做針線活,眼睛已經不太好了。我父親枉死后,她哭得再也看不見東西,也再沒有人找她干活了?!?/br> 嵐煙怔怔看他,他從來不說過去的事情。盡管語氣很平靜,卻盡是悲傷。 “那時候我想復仇,一個人潛入貪官家里,不僅沒碰到貪官,還被人抓了起來?!彼﹂_,“那是當時來做客的武國公,他告訴我,只要我跟他走,他會給我母親一大筆錢,還能讓我有機會報仇?!?/br> 嵐煙穿好衣服,朝他走去。他半垂下眼,語氣染了幾分感慨:“他說的是真的。那個貪官很快就被彈劾罷官,我親手送他上了路。那之后我以為自己看淡了生死。這次回家,明明母親已經瞎了,我還一句話都沒說,她就喊了我的小名。嵐煙,我那時才覺得活著真好?!?/br> 他站起身,輕輕擁住面前的女子,片刻即松開,收了情緒道:“皇宮守衛很嚴,我們從總署密道走?!?/br> 當初啟程赴云市時,京城剛降過初冬第一場大雪。如今走出密道小門,清脆嘹亮的蟬鳴在樹梢間回響,宮人掃過的地磚還余留一點雨后的水漬。 啞藥藥效在漸漸消退。宮里守衛不如宮城門嚴,二人順利趕到皇后居住的月照殿前。 一行大臣從殿門走出,為首是韓王和君雁初,舒瑜竟也在其中。 蘇青冥立刻反應過來,抱起她藏在路邊一棵大樹上,以氣聲道:“你剛回來有所不知,近日朝廷風向不對,豫王原是板上釘釘的儲君。但先前誅賢王時,官員間頗有微詞。他剛一回京,皇上最重視的庶皇子就暴病猝亡。眼下他飽受非議,一時坐不上皇位?!?/br> 正值盛夏,樹葉繁茂。嵐煙輕點頭,抱起膝蓋坐在他腿上,透過縫隙可以看到他們停下低聲議論,面色肅穆。 君雁初修為高深,她怕被發現不敢去聽,倒是蘇青冥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很快,他有些震驚道:“原來早在賢王造反前,皇上就駕崩了?!?/br> 這嵐煙早知道,沒什么反應。 他又聽了會,喃喃道:“不,這不可能?!?/br> 嵐煙疑惑望向他,他雙眉緊皺,神情與那些大臣一樣肅穆:“他們說皇上是被武國公刺死的,這絕不可能?!?/br> 武國公與皇上的關系看似牢固實則脆弱、對其姝郡主下傀儡蠱、讓云岫頂替自己前往幽州,諸事在腦海中飛快流過,以至于她聽到時只有驚訝,卻很快就信了。弒君是重罪,他自尋死路,無可救藥。 但她想到大哥與二哥,如果武國公定罪,那他們勢必要被牽連,頓時無法冷靜了。 蘇青冥將下頜輕靠在她頭頂上,什么都沒說,只擁她更緊。她平靜了心情,拿過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寫了些字,隨后從懷中拿出一枚魚符放置其上。 過了許久,那些大臣才絮絮叨叨完。舒瑜臉色并不好看,最后一個坐上馬車離開。 月照殿里不見一人,四面宮殿房梁上都掛滿了金絲鳥籠,高高低低,形態各異,如同葡萄架上垂掛的果實一般?;\子都是空的,籠門大開,顯然都曾經養過鳥兒。微風襲來,金籠搖晃泛起輝光,在樹聲之間叮當作響。 有一人從陰影中走出,皮膚黝黑,笑意陰鷙。嵐煙認出了他,正是有過幾面之緣的千牛衛中郎將樊明忠,看起來正守著月照殿正宮大門。 樊明忠已完全不見先前爽朗模樣,瞇眼道:“送走一波,又來一波?!?/br> “我們有事需拜訪皇后,請您放行?!碧K青冥率先開口。 樊明忠并未應聲,反倒拔劍出鞘,冷笑道,“人哪,有點修為就自視甚高,根本不把忠義二字放眼里,難怪武國公要除去你們?!?/br> 蘇青冥果斷執起開陽,蹙眉道:“你是誰?” “最后一只渡鴉?!彼褎η嗜拥揭贿?,“我聽說你很久了,若不是影鴉暴亂的時候我在這里,現在統領他們的是誰還未必呢?!?/br> “你先進去,這是渡鴉之間的事情?!碧K青冥輕推嵐煙一下。 嵐煙擔憂地望著他,見他點了點頭,才轉身朝前邁步。一柄寒劍橫在她面前,劍柄那端的樊明忠漠然道:“我是奉武國公之命在這里守著皇后的,但我不會攔你,只告誡你一句:想好了再進去?!?/br> “沒關系?!比岷唾t淑的女聲從門內傳來,“讓她進來,樊將軍?!?/br> 門緩緩關閉,兵器碰撞的聲音隔絕在背后。正宮內也是一番奇景,滿目的空置鳥籠,從房梁堆到正座邊,如今窗扇緊閉,光線昏暗,顯得瑰麗震撼的景象十分詭秘。 皇后正坐在她對面,周圍只有兩名貼身宮女侍奉。她依然是那時的裝束,珠簾輕搖間隱約可見溫和的笑意:“家宴那時果真不是你的真容?!?/br> 嵐煙行了一禮,并未作答,只平靜地看著皇后。 “這東西重得很,但我戴了三年,倒也戴慣了?!被屎蠓隽锁P冠,隨后手指舒展,像是揭開故事的謎底一般,優雅地撩起珠簾分掛兩側,露出了真容。 果真如傳聞所說,她的臉略有浮腫,尤其是眼周,脹得像兩個山包。但五官卻清晰明了,是令嵐煙覺得有些面熟的長相。 見她反應平平,皇后淡淡笑開:“你和你母親長得相似,但也不太像。你給人感覺張狂自由些,而她和我一樣,都是這籠中的鳥?!?/br> 聽她提到母親,嵐煙忽然明白她眼熟在哪了。 一位宮女抱來了琴,另一位宮女點起香爐?;屎蠓餍渥?,輕撫琴弦:“我許久沒有彈琴了,今日難得起了興致,就以琴聲為你講個故事吧?!?/br> 她垂眸凝望琴弦,僅是這一動作,就如狂風吹散破開迷霧,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變得無比清晰。 這模樣和嵐煙母親太像了,倒不如說有幾乎一樣的神韻,卻也只有這個動作最像。 琴聲繞梁,黃銅香爐傳出裊裊煙霧,勾畫出一個正在房中撫琴的年輕女子。她琴技一般,卻也有個年輕男人靠在她窗外,悄悄地看她彈琴。 女子抬頭看見了男人,俏臉笑開桃花朵朵,羞澀推了他一下。男人看起來有些憨厚,發現手上還拿著木劍,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也臉紅著笑開了。 男人是女子對面王府家的門客。那家的小王爺是有野心的人,趁了亂世起義,要拉攏女子家壯大勢力。于是女子的meimei同小王爺的弟弟成親了,女子卻總記掛那個憨厚的男人,他正在前線為小王爺打仗,不知安危。 小王爺一眼相中了女子,請他jiejie來找女子父母說媒,最后父親覺得小王爺有貴人相,強迫女子嫁給了小王爺。出嫁前一天,女子找她meimei哭訴,卻不知男人從前線不眠不休地奔回,癡癡守在她閣樓下一夜。 成家之后,二人斷了年少心思,當時的小王爺在男人輔佐下,順利坐上了皇位。男人被皇上強迫娶了妻,女人在他大喜之日哭得不能自拔,寫了一首不敢署名的情詩。 后來女人懷孕了,那首珍藏箱底的情詩翻出細讀時,被皇上看到,他當即起了大怒。和好如初后,皇上一邊暗查她的情郎,一邊對她誕下的子嗣血統起了疑心。 再后來,男人凱旋而歸,納了妾養在府中,終于叫女人徹底死心。又過五年,女人無意間看了那名妾,她低頭的模樣正如當年撫琴時的自己。 見到女子怔然流下的眼淚,嵐煙忽然驚醒,快步上前壓住皇后撫琴的手,琴弦上已染了淡淡血色,啞聲道:“別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