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定
塵埃定
盔甲相碰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臨近會見豫王,堯風才會好好佩戴上將軍的裝束。 揚州都督府的青石大道寬敞無比,可以停放百余輛馬車。這里是賢王親自督建,在后院鑿了個一眼無垠的荷花池。冬去春來,微風拂過水面,微微掀起翠綠荷葉,滿池粉紗隨之搖曳,都督府從此易主。 舒瑜親自站在府門迎接堯風和從屬副將,依然是更甚牡丹的華美面容,眼底難免聚了青黛,雖顯疲態不減英氣。 他身后的那些官幾乎都是曾經的賢王幕僚,接管揚州后,他采取休養政策,將這些愿意投誠的官員保留原職,奉為座上賓,相當有新帝的風范。 嵐煙換回了女裝,緊跟在堯風身后,悄悄抬起眼,和舒瑜的目光正對上。她輕輕點一點頭,便不再看他。 她剛和揚州的靈鵲聯系過,不僅賢王身邊的子安聯系不上,武國公也沒有再出現。先前回影鴉的時候,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如果舒瑜登基將武國公革職,那死忠于武國公的影鴉也將面臨一次大洗牌。 所以讓武國公“失蹤”是最好的方案,但不是像現在這樣。她還是需要依靠舒瑜的眼線,將他徹底翻出來。然后,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 眼下叔侄二人在荷花池臨畔的高閣之上飲茶。嵐煙聽他們互相恭維地客套了一番,聽得她幾次都差點沒忍住笑。 直到她最后一次使勁憋氣,發出一聲極不和諧的鼻音時,堯風的話戛然而止,凜冽的眼神掃了過來。舒瑜抿一口清茶,淡笑:“既然都是熟人,過來一起坐吧?!?/br> 嵐煙訕訕然走上前,發現寬敞的閣樓中,只有他們身邊放了空置的云錦坐墊。她和舒瑜親近些,想坐到他身邊,轉而記起尚不安定的堯風需要陰氣壓制,剛抬起的腳硬生生剎住,最終乖順地在堯風身側坐下。 舒瑜臉色微沉,沒再看她,垂眸不語。 堯風倒不太在乎這個,見她坐到自己身邊還有些意外,揚起眉問道:“你不是有事要找豫王?” 嵐煙輕描淡寫道:“賢王有下落了嗎?” “揚州城的地磚都翻開看過了,也沒找到他的下落?!笔骅ぶ浪獠辉诖?,也順了她的話,“他一定沒出城,但不知道藏在哪了?!?/br> 聽罷,堯風冷哼一聲,兀自倒上茶說道:“就算你不能像長兄和二兄這樣,我也勸你給自己親兄弟留條后路?!彼f的長兄和二兄正是互相扶持的皇上和韓王。 舒瑜未顯半分怒意,話里卻揉了不容否認的堅決:“三年前賢王擺了我一道,我和他沒有任何情分可言。他死了才能永絕后患?!?/br> 他的話更有深意,一是表明賢王必死無疑的態度,二是堯風置疑他當上新帝后會肅整皇親,他暗指有私仇才趕盡殺絕,但有沒有仇還不都是他說了算。 無上的利益面前,區區情誼不過如此。嵐煙感到一陣寒意,堯風也懶得裝腔作態,冷冷注視著他。 舒瑜揚起微笑,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從容吩咐道:“李合,燕王殿下累了,送他去客房?!?/br> 如同地上的影子浮起,李合憑空在房中出現,朝堯風做了個請的手勢。堯風也不想多待,回頭看了眼嵐煙,見她輕輕搖頭,便起身徑直離開。 嵐煙凝望他英颯出門的背影良久,忽然想起這房里還有個人?,F在這人手邊沒文書可看,索性沉下臉,自顧自地喝茶,全當她不存在。 “殿下?!睄篃熢囂叫缘睾八宦?,如同石沉大海。她走到他案前,他就把頭扭過去看外面,就是不肯瞧她。她想去拉他的手,還被不著痕跡地躲開,直叫她哭笑不得。 她也不哄了,含笑道:“我知道賢王的下落?!?/br> 這話很管用,舒瑜立時轉過臉,見她從懷里拿了幾張紙出來,小心展平放在他面前的案上。這是子安傳回來的情報,他一張一張地掃過、移開,皺眉說道:“都是與賢王私交甚好的官員和商人,接手的城市我還沒肅清過,這些情報倒是有用,但沒有賢王的下落?!?/br> 直到剩下最后那張鬼畫符似的情報,他停頓下來,專注地端詳上面的圖樣。 這張紙嵐煙翻來覆去研究過,沒什么頭緒。只知道用的是上等蠶繭紙,薄如蟬翼,放在太陽下隱隱透光,被她反復蹂躪都不留折痕。 頃刻過后,舒瑜似是想到了什么,朝她伸出手:“地圖?!?/br> 嵐煙不明所以,從袖中取出一卷麻紙遞給他。只見他迅速展開地圖,用鎮紙軋實,再將鬼畫符移了上去,仔細調整了位置。鬼畫符紙下半透出地圖的輪廓,那些線條嚴絲合縫地落在了四通八達的水道上方。 “航路圖?”她終于看懂了。這張地圖是影鴉用一張母本摹出來的通用版,子安是將紙放在地圖上,將航線單獨描在上面。 “你看這個時間?!笔骅ぱ刂€條徐徐描畫,最后落在了揚州的位置上。標注的時間格外顯眼,嵐煙驚喜說道:“云市開張的日子?!?/br> 舒瑜的語氣似是撥開云霧般明朗:“原來如此,這是云市商船的航路圖。平日偽裝成普通商船,四處買賣奴隸,等到了三年之日再到這里開張?!?/br> 嵐煙湊身過去,如果是這樣,云市商船在離開揚州后,應是出海到江南外沿游歷一圈,再回到長江入???,那就還要經過一次揚州。算起回來的時日,她若有所思:“近日云市商船就會重新經過這里。賢王是云市的大東家,很可能會藏匿在上面?!?/br> “云市是他管轄區里的免檢船,他只有那里能藏?!笔骅ぶ讣廨p敲幾下,語調輕快,“這里來往商船非常多,所以我當初規定是先查官船,再是番邦船,最后才是民船,難免有所遺漏。時間緊迫,我要立刻下令封閉水道,嚴查過往船只?!?/br> 眼看他起身要走,嵐煙還有一堆事情沒說,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角想攔下他,卻被他用力掙開:“有事晚些時候再議?!?/br> 她只得悻悻松手。 暖風柔潤,穿堂拂過,捎來荷花淡雅清香。嵐煙怔然看他離去的背影,青絲隨風飄揚,身形一動不動,宛如凝結成冰。 她嘆了聲,確認那人不會再回來,才緩慢站起身。剛走下樓,拐角處露出一角天青,堯風已是換回常服,抱起手臂倚在墻邊,兀自合目養神。 “殿下在等我?”嵐煙微睜大眼。 “突然想吃鲙絲了,一時找不到人,才來找你?!眻蝻L云淡風輕道,“誰知你磨磨蹭蹭的,讓我好等?!?/br> 嵐煙只當他找了托辭,腮頰藏不住笑靨如花:“走吧走吧,去揚州最好的館子,我來做東?!?/br> 近百只船在渡口一一接受查驗,人手和地方有限,從旭日懸空一直查到明月掛枝。 嵐煙從幾沓寫滿字的紙中間抬頭,看到樹枝上那玉鉤似的月亮一愣,才意識到已至半夜。以舒瑜的行事效率,說不定現在都收工了,在忙著善后呢。 桌旁擺了早就冷透的晚膳,她再餓也不想吃冷食,只好拿起那壺醋勉強對付一下。喝了一口發覺味道溫和清甜,聽婢女說是京口用糯米釀造的香醋,又咂咂嘴喝了小半壺。 剩下那些不是她不想喝,而是李合親自來傳令,稱都水監找到了云市商船,等她過去一起聽匯報。 照例來說,在外人面前,舒瑜向來都很注意保持他們二人的距離,不會做出如此刻意的舉動。但他所決策都有其用意,她沒有多想就起身前往。 嵐煙打了個哈欠,走進門才發現舒瑜和堯風都坐在上位。不僅如此,當地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在,偌大的前廳里座無虛席,見她走了進來,眾人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人物一樣,悄聲私語,讓她不太自在。 婢女給她搬了個小圓凳坐下,舒瑜朝中間跪著的官吏命令道:“你再把剛才的話說一遍?!?/br> “是,殿下。下官率人徹夜搜查,將水道中八十七艘船全部搜過,只有一艘船有異樣,而且和殿下描述的一樣,是一艘高大的商船。我們還沒登船,就有一個女聲在上面警告我們不準搜查。當時有兩個衛兵要強行上船,頃刻間就身首異處。后來那個女聲又說,她要見一個人,不然誰來誰死?!?/br> 堯風不耐煩地打斷:“我帶兵強行突破就是了,何必聽她的?!?/br> 舒瑜未加理睬,對官吏淡然道:“你繼續說,她要見誰?!?/br> “是。那女人說,她要見武國公之女,時嵐煙?!?/br> 嵐煙被冷不丁點了名,才明白他把自己叫過來的用意。那船上多半是子安,她以武入音,可以奪命于無形。但她不明白子安見她的用意在哪。 她站起身,走到官吏身后行了禮說道:“妾知道那女子是誰?!?/br> 滿堂官員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唯有堯風偏過頭去。 “你會錯意了,時小姐?!笔骅て届o開口,連同目光也靜若止水,仿佛要驗證堯風的話一般說道,“本王不想知道那人是誰,只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前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