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回京
黑云低垂,像冬被厚厚蓋住長安城。城墻外,洶涌翻滾的渭水奔騰怒號著,波浪卷起渾濁泥沙,似乎在朝來者低吼警告。 水浪拍打著岸邊,浸濕了黃褐土坡。土坡上有一個小小的墳包,粗糙干瘦的木牌斜插在中間,不同于這座墳的簡陋蕭條,牌子上的字卻是蒼勁有力,由上至下寫著“瓊珠之墓”。 一根破爛不堪的粉紫綾帶緊緊系在木牌頂端,隨著狂風孤獨地飄搖著,上面盡是黃沙肆虐留下的破洞殘絲,仿佛暗示了瓊珠風流縹緲的命運,最后終歸塵土。 男子一襲白衣負手佇立在墳墓前,墨發以一根金邊錦帶輕柔挽起,雪色長袍以金線細致繡上繁復云卷花紋,飄散于塵世宛如天境而來的羽化謫仙,在大風侵襲下不動如山,于這座小而孤單的墳前已是站立許久。 楚翔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后,恭聲道:“蘇大人,靈鵲探知嵐煙已經和燕王殿下離開懷州境內,不日即可抵達京師。另外,靈鵲在他們二人下榻的客棧聽到……”他靠近低語一陣,臉上有些不安和緊張。 蘇青冥的身形如同雕像一般未曾搖晃,只有長發和衣擺肆意在大風中飄搖,平和道:“既然如此,先把靈鵲撤了吧?!痹捯魟偮?,他猝然重咳幾聲,隨即飛速以寬袖拭去唇邊粘膩污漬,淡然得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楚翔瞥見他雪白的袖子上沾染一抹血色,不由有些動容:“蘇大人!” “無妨?!彼諗n衣袖,兀自苦笑一聲,“這是我應得的懲罰,楚翔。我存了太多不該有的雜念,已經不配有渡鴉之名?!?/br> “蘇大人武藝乃渡鴉之首,無人敢加以妄議?!?/br> 蘇青冥凝望著眼前翻滾的江水,沉默良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緩緩道:“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br> 待楚翔走后,天地之間歸于荒朽,只剩下一人一墳,在澎湃翻起的水聲中相對無言。過了不知道多久,蘇青冥終于是輕輕一嘆,手撫上那木牌,綾帶隨即纏繞其上,他說道:“瓊珠,我找到嵐煙了?!?/br> 眼前忽然浮現出數年前某一天,風情萬種的女人正牽著輕盈可愛的女孩,在他前面低唱淺笑著,迎向落日余暉緩緩走在街道上。 宵禁時分將至,街上人煙稀少,嵐煙也取下帷帽偷得半刻光明。瓊珠伏在嵐煙耳畔不知說了什么,兩人一同朝他看來,露出戲弄笑容。那場景溫暖且美好,如今那女子卻埋在這小小的土坡下,再無生息。 “三年前我曾經答應你照顧好嵐煙,若是你現在在我面前,知道我害她不見了,定會狠狠罵我一通?!碧K青冥不禁無奈笑道,“我愧對她,但我只愧對她。你是錯的,瓊珠?!?/br> 又是輕咳出聲,他驟然伸出一只手用力捂住心口,慢慢拂去唇邊血漬。鮮艷的血色殘痕在他蒼白晶瑩的臉上異常刺眼,他的神色卻平靜沉穩,好像早已預料到現狀般。 嵐煙從前總不能理解,自己師父瓊珠明明是個殺人無數的兇殘渡鴉,卻是千嬌百媚,巧笑倩兮地享受著在十余個男人間周旋,所到之處皆有男人甘愿伏在她蕩漾的裙擺玉足之下?,F在她卻驚而發覺,自己大約也是個靠男子陽氣為生的小狐貍,也許比瓊珠需求更甚。 眼下在京城外驛站,馬廄前平地空曠。嵐煙緩緩抽出搖光劍,幽藍的長劍在她手中發出嗜血清鳴,反射出冷冽光輝。不知這搖光劍是哪什么制成的,質地輕巧薄如蟬翼,僅僅只有她半臂那么長,劍柄處寒冷刺骨,握著沒多久手掌就開始有點疼了。 堯風向空中抖下一片絹紙,只見纖手翻騰,劍光一閃,搖光以一個怪異歪斜的角度刺出,絲毫沒沾著絹紙半分,只掀起一陣無力的劍風,把這薄薄一片紙刮出去好遠,撲騰翻滾幾圈后,完好無損地落到地上。 嵐煙立馬將劍仔細對準收回劍鞘,甩了甩被凍得僵硬的手,權當無事發生。 堯風輕嘆一聲,從她手里接過搖光來,說道:“搖光認主,并不聽你使喚。若是想練劍,等回京拿木劍好好練習吧?!?/br> 嵐煙訕訕地笑,并不回答。 兩人已經到了京城城外驛站,因為京城人多眼雜,嵐煙戴著帷帽尚且還好,堯風身為燕王名聲赫赫,難免被人認出來,于是索性像官吏亮出通牒文書,改坐了馬車,一并朝京城駛去。 夕陽余暉揉碎作點點霞光,綴在馬車窗邊堯風清俊的側顏,他安靜坐在錦緞軟墊上,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嵐煙在他這幾日的索取下,早就耗盡了體力,此刻沉沉睡倒在軟墊上。原本早就能痊愈的筋骨被他毫無憐惜之情的求歡下硬是拖到現在還沒見好,稍動即疼。 堯風轉過頭,看向那個正睡得香甜的女子。他一向平靜無波的鳳眼中倏忽閃過光影,伸手輕輕覆在她的額上,像是被吸引住一般,貼附著不放。 嵐煙感覺敏銳,被他的動作弄得悠悠轉醒,迷迷糊糊地說道:“這是到哪了?” “宮城外禁軍營?!眻蝻L收回手,又復淡然道,“羽林軍軍營?!?/br> 馬車窗外響起震耳欲聾的有序訓練聲,把嵐煙震得七魂出竅,混沌的思緒瞬間清醒了十成,睜圓眼睛驚訝道:“不是回武國公府么?怎么帶我來這種地方?” “武國公此刻在府里?!眻蝻L挑眉,話說一半已是表明了含義。他雖然和武國公為忘年之交,卻也通曉他生性何等恣睢暴戾,嵐煙直接落得他手里定是兇多吉少。 “那怎么帶我來羽林軍營?這兒可都是士兵……”嵐煙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從來沒去過軍營這種盡是男人的地方,不免有些害怕緊張。 堯風拿起帷帽給她粗略壓好,簡單解釋說:“云岫現下在羽林軍里任中郎將,讓他帶你回去?!闭f罷,拉住還不明所以的嵐煙,撩起車簾跨步到地上。 燕王突然造訪羽林軍,很快被眼尖的士兵認了出來,激動地上前問好。后面的嵐煙紗裙素裹住纖瘦身軀,手指按住飄揚帷帽,緊張得有些出汗。 四周士兵好奇地張望過來,聽聞燕王瀟灑風流,卻第一次見他貨真價實地帶著女人來軍營,不免對這女子的樣貌好奇起來。聽聞周圍竊竊私語不斷,嵐煙更加害怕,整個人都縮到堯風身后,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往前挪步。 一個身著戎裝,手持佩刀的校尉朝兩人走來,畢恭畢敬地行了軍禮,朗聲道:“燕王殿下駕到,有失遠迎?!?/br> “時將軍可在?”堯風擺手示意無礙,朝他問道。武國公姓時,時間的時,自然嵐煙兄妹三人都從他姓時。只是嵐煙素來討厭武國公,所以慣常不用這個姓,只以名嵐煙自稱。 “回稟燕王殿下,時將軍現在和大將軍議事,就在那兒?!毙N灸嬷柟庵噶酥钢虚g那個最大的軍帳,紅邊白色的帳篷被風吹得鼓動起來,帳門緊閉,看不到里面光景?!暗认屡d許就出來了?!?/br> 聽說自己大哥在這里面,嵐煙的水眸中驀地盈滿光亮,情不自禁地被那間帳篷牢牢吸引住目光。已經是好幾個月沒見過兩個哥哥了,她有太多的話想和他們說,想把所有的經歷和記掛通通分享給他們。 校尉領著他們去一處空置的帳篷先行歇息,告了退正欲離開,堯風忽然說道:“等時將軍好了,告訴他,他meimei來看他了?!?/br> 校尉應聲稱好,便放下卷門走了。封閉的空間只剩下他們二人,軍帳四周都以桐油厚涂的布幔蓋著,門前有火盆熊熊烘烤,把帳房里面熏得溫暖如春,嚴絲合縫透不進光。 雖然光線昏暗,看不甚清房中光景,但是想到馬上要見到云岫,嵐煙隱隱地興奮起來,根本坐不住,走到門前揭了一條縫透出幾許光來,悄悄地窺望著外面,心臟撲通撲通跳著。 “既然想去看看,那且出去吧?!鄙砗笾撕鋈婚_口。言畢,她立刻被直直地推出了卷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