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明相看兩生厭，而我卻還在期待著

    6月25日，高考成績放榜的第二天，一中就急慌慌地召回學生開表彰大會，時隔兩周再次回到熟悉的備考教室，靳玥覺得恍如隔世。

    斑駁的老式教室里悶熱又潮濕，只有頭頂那三架快報廢的電風扇在工作，卻完全帶不走身上的汗水。明明黑板上高考倒計時都還沒擦去，明明身邊還是那群陪伴著自己挺過高考的同學，靳玥卻能從談話的氛圍里感受到陌生人才會有的尷尬。

    高考好像是每個學生的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潘多拉魔盒中的另一個自己，而那個全是俊男美女的小團體里，顧憲、林淼淼、徐芮、任韜、紀小芙，脫去了土里土氣的校服，在短短兩周內脫胎換骨，實現了由青澀到成熟的轉變。

    所以當紀小芙一臉興奮地拉著自己問成績的時候，靳玥盯著她一頭綠油油的長發，驚訝了半天忘記回答，回過神來已經被帶著走向了體育館。

    然而令人苦惱的是，從教室到體育館，只是從一個悶熱的地方換到了一個更加悶熱的地方而已。

    全校近一千個學生，外加他們的家長，外加校領導和老師們，都像是可憐的沙丁魚一樣被滿滿當當塞進了罐頭般的體育館內，人貼著人，前面一個人身上冒出的熱汗氣能直沖后面同學臉上。

    因為個子高，所以靳玥坐在女生隊伍的最后面，正好接著班上男生的隊伍。文科班男生少，不多不少就七個活寶。熱浪加上男生身上的汗水味，緊緊裹挾著靳玥，再吸一口氣她都覺得自己能立馬嗝屁了。

    隔著兩個座位的徐芮一直在向后比劃著，不說也知道是對著誰，顧憲趁老孫不注意一個勁兒壓著嗓子朝前喊“林淼淼”“林淼淼”，活像一只撲閃著翅膀在耳邊嗡嗡叫的蒼蠅。

    身邊全是或小或大的講話聲，靳玥沒有熟識的朋友，她感覺自己正身處鬧市，熱到恍惚，心煩意亂，眼前只有徐芮一張一合的紅唇，鮮艷到像是下一秒能吞人的妖精。

    忽然那么一瞬間，身邊都安靜了，靳玥像是被放在一個真空空間里，背后卻猛地被人推了幾把，她晃悠著轉頭，身后的班長在朝她說著什么，聽不清，仿佛耳鳴。

    “靳玥，靳玥，叫你呢，站起來?！?/br>
    感官在漫長的當機中終于重啟成功，靳玥迷糊著站起身，身體還是半朝著身后的方向。

    體育館里所有人都在看向她，耳邊是校長滿是自豪的官方術語：“我校高三2班的靳玥同學，在滿分700分的文科高考中，獲得了669分的好成績，位列全市文科第二。靳玥同學從高一起，就是............”

    后面的話靳玥沒有再聽下去，站起來的這十秒內，她眼前掠過了好多人的臉，目及最遠的地方是一群群家長面帶艷羨神色的臉，眼里直勾勾地露出“為什么我家孩子不能這么聰明”的神情。

    收回點目光，老孫站在班級隊伍的最后，笑得合不攏嘴，連后排牙槽上鑲著的金色補牙都能略微看到，像是渾身發光的菩薩，把身邊理科班的班主任老張襯托的黯然失色。

    再收回點目光，班里的七個男生像是七個小矮人一樣仰視著自己，離自己最近的班長還是那副憨憨的樣子，一副學霸間相識相知的表情。

    任韜手舞足蹈，比劃著大拇指，依舊是一副樂天派。他旁邊的顧憲，卻沒有什么動作，平靜的像是在聽領居家的阿嬤嘮嗑，他像是古典油畫里的淑女，亂動一分都會阻礙他的優雅，仿佛剛剛那個鮮活生動的喊著自己女友的顧憲從未出現。

    靳玥像是被人突然點了無情xue，一直保持的咧嘴笑在這一刻終于放了下來，沒有什么好歡喜的，只不過是正常發揮而已。

    她筆直地轉過身，挺直了腰板，試圖將軟弱的后背打造成一面完美的銅墻鐵壁，不管身后的那人會如何想，自己都是最優秀的，靳玥堅定不移。

    甚至在片刻之后她還會譏諷，學霸和學渣終究不會同路。

    靳玥握緊拳頭鼓勵著自己，重新掛上得體的微笑，努力揚起臉，面對著體育館幾千人的矚目，迎接著自己人生中最閃耀的高光時刻，她不在乎顧憲是否注意到自己。

    市中心一家新開業的自助餐廳內，高三2班的全體學生正在進行畢業聚餐，耳邊全是碰酒聲和嬉笑打鬧的聲音，靳玥癱坐在沙發里，只想把自己埋進去。

    自己的高光時刻未免太短暫了一些，靳玥感嘆道。

    表彰大會過后自己被稀里糊涂的拉來聚餐，一臉懵的打開手機翻看聊天記錄，才看到三天前班級群里的聚餐通知，怪不得來學校的時候看到大家都穿的那么好看，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像是要參加選美大賽，就自己T恤加運動褲，非?！靶蓍e舒適”的就來了。

    都是農藥惹的禍，靳玥扶額長嘆。

    畢業之后小團體和小團體的距離更加明顯了，顧憲他們這種風云人物一桌，喜歡追星的女孩們一桌，文文靜靜關系好的女孩們一桌，剩下的男生們一桌，而靳玥呢，被迫和幾個不太熟悉的同學坐在了一起。

    靳玥和她們并不是不認識，而是不熟悉，連聚餐這種熱鬧的時刻都無法想出共同話題的那種尷尬。

    同學A在氣惱自己的成績不理想，靳玥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同學B在暢想大學遇到真命天子，靳玥無法接話，同學C，人狠話不多型，一直在悶頭吃東西，或者招呼著別人吃東西。

    這桌的氛圍真的是尷尬到摳腳，靳玥不得已也就埋頭吃東西算了。

    正吃著，身邊的沙發明顯凹下去了一塊，紀小芙半倚著靳玥，看起來已經有些醉意了，她掰過靳玥的臉，面朝著自己，“小月月啊，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們拍個合影吧，你馬上就要見不到我了，哦不，我馬上就要見不到你了，嗚嗚嗚，好難過，來來來，合影，留下我們最美好的回憶！”

    要不是看在紀小芙這么可愛的面子上，靳玥真想推開她。

    合影，為什么要合影??？為什么偏偏要挑自己什么也沒打扮素面朝天，臉上還因為熬夜打游戲而冒痘的今天合影??？

    都是農藥惹的禍，靳玥再次扶額長嘆。

    “哎呀，我考的還不錯啦，也許，也許還能和你上同一所學校呢，是不是啊，小月月？”紀小芙抱著被迫營業后的靳玥，再次發起話題。

    靳玥在學校的時候無意中聽到老孫和別的老師說紀小芙這次超常發揮，比?？级嗫剂硕畮追?，靳玥也為她高興，這個可愛又迷糊的小同桌，總算沒有白費自己辛苦教的那些數學題。

    “好的啊，我們以后還在一所學校。對了，其他人考的怎么樣？”靳玥不著痕跡的問著。

    “啊，你說徐芮啊，徐芮她啊......”

    紀小芙突然湊近了靳玥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她考的很不好，估計都要去別的市了，你也不想想，她高考前一天，還在和我說顧憲怎么怎么樣，還在糾結這種事情，怎么可能考得好......”

    “還有淼淼啊，她最拿手的語文居然失手了，不知道具體怎么樣，她剛剛吃飯的時候好像不太開心哎......”紀小芙說的斷斷續續的，“......還有任韜啊，他正常發揮吧，就是一般哈哈哈哈......”說到任韜，紀小芙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知道想到什么開心的事情了。

    “......啊啊啊，還有顧憲?！苯h微微側身，想聽的更加清楚。

    “他考的也不錯啊，數學好像超了平均分十幾分，我還以為他是學渣呢，果然被騙了嗚嗚嗚......”

    他考的不錯，靳玥心里有些滿足，卻又不敢深想，趕忙著打住念頭，別白白多了什么亂七八糟的心思。

    “小月月，你是要去B大的吧?！奔o小芙又湊了過來，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盯著靳玥，含著哭腔，瞬間化身成哭哭臉的嚶嚶怪，拉著她不松手，“嗚嗚嗚，我可能這輩子都與B大無緣了，還是要和你分開了，嗚嗚嗚......好舍不得你啊......”

    靳玥無法，只能拍著紀小芙的肩膀安慰她，連本來心里那絲絲縷縷的雜念也被沖淡到消失了。

    聚完餐，靳玥以為結束了，結束又被通知居然還有第二趴，去B市一家最大的KTV唱歌。

    好想回去打游戲啊，靳玥心想。

    果然班里還是有和她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的，部分同學比較累，也想先回去休息了，同學們隨即分成兩隊，鬧騰的一幫人去唱歌，剩下的各回各家。

    靳玥松了一口氣，人生中情緒變化巨大的這一天終于要結束了，不管今天是開心的比較多還是難過的比較多，總之要結束了，終于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打游戲了。

    顧憲他們當然是繼續第二趴，但是紀小芙有些醉了，顧憲帶著林淼淼、徐芮就先打車去KTV開包廂，任韜留下照顧她，靳玥也在旁邊扶著紀小芙，女生懶懶的靠著自己，其實沒醉，就是傷感外加酒精作祟。

    紀小芙手上的手機震動個不停，她摸索著開了免提，剛發出了一聲“喂”，對面徐芮就在尖聲喊了起來，背景是很吵鬧的音樂聲。

    “小芙啊，我給你們叫了車，趕快過來啊，我們已經定好包廂了，發你微信了。你那邊還有誰來??？靳玥來不來？”

    紀小芙迷迷糊糊地回答道：“靳玥啊，她不來啊，她回家打游戲去了?！?/br>
    “學霸來什么來啊，學霸又不是和我們一路的?！?/br>
    熟悉的男聲在沉默了一整天進入了靳玥的耳朵里，她能夠立馬分辨出來，是音色動聽的低音炮，像是每一個會說甜言蜜語的男生獨有的那一種，話的內容卻是一把無情劍，來無影去無蹤，一個不留神插入心臟不留痕跡。

    靳玥像是被人在無形之中打了一記悶拳，連報復的對象都無人可尋，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顧影自憐，是不是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果然自食惡果了。

    “顧狗干嘛這么說，你看你又嘴欠了?！?nbsp;  旁邊不知道是哪個男生接了一句，兩個人互相打鬧著，又被巨大的音樂聲蓋住，漸漸聽不到聲音了。

    聽筒這邊的靳玥就這幾秒恢復了平靜，臉色如常，仿佛剛剛那句話不存在于她的記憶之中，也就沒什么必要尷尬了。

    之后那邊也匆匆掛掉了電話，一切歸于平靜。

    等了一小會兒，徐芮叫的出租車來了，靳玥幫任韜把紀小芙扶上出租車，這個可愛的小同桌才睜開了一直假昧著的眼睛，拉著靳玥不放，作勢又要哭，靳玥連哄帶騙，答應以后還要和她一起玩，游戲也要帶著她，這位小祖宗才乖乖上了出租車。

    “啪嗒...啪嗒...”女孩的運動鞋踩在一個小小的水洼上，濺起的小水珠些微落在了鞋面上，留下點點痕跡，女孩卻絲毫不在意。

    靳玥順著路面不同顏色的磚塊向前輕輕跳躍著，盡量不碰到這些磚塊的邊縫。這樣幼稚又無趣的游戲是她的最愛，即使是一個人回家的路上也不會覺得寂寞。踩著同一顏色的磚塊，是循著一條規則，有規有矩有邏輯，很符合她的心性。

    B市在南方，6月末是梅雨季的開頭曲，一場雨一場熱，昨天剛剛下過雨，到午后雨水基本被曬干，路面上只留下了淡淡的水漬和淺淺的水洼。

    一日雨一日晴，給一個巴掌再給一顆棗，逼著人們一步一步接受即將到來的炎熱的夏日，也用一場又一場的雨沖刷掉青蔥歲月的回憶和味道，強制性的給所有高考生的青春畫上休止符。

    靳玥不知道之后還會不會和紀小芙他們有聯系，因為世事不可料，過多的奢望害怕最后會變成失望。她一步步地與他們背道而馳，也許在今天過后再無糾葛。

    而顧憲，靳玥很感謝他。

    今天一天，靳玥都在盼望著他倆的對話，也許不長，但是靳玥覺得他們是可以聊的，他們并不是陌生人。

    但是顧憲今天的唯一一次開口讓靳玥冷下了心——哦，原來不是只有我覺得我們不是一路人。

    相看兩生厭的我們，應該是絕無可能的。

    謝謝顧憲你幫我斷了念想。

    靳玥邊走回家邊在心里不斷的提醒自己，不要越界，自尊心和羞恥心時刻敲打和鞭策她的神經。

    6月25日這天也是靳玥的生日，18歲的最后一天。

    她想，明天開始，她會有新的人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