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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水深火熱在線閱讀 - 第127章 旅人 【終章4/4】1萬5000字

第127章 旅人 【終章4/4】1萬5000字

    

第127章 旅人 【終章4/4】1萬5000字



    他從下午開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從那棟遙遠的小樓里跑出來,推開一扇門,兩扇門,最后看著她的臉埋進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頭,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半小時。

    時間不短,但人沒休息好,生生睡出兩團濃重的黑眼圈。

    來之前,屋子被暖光籠罩,此刻是墨藍色的。

    程策能聞到一種微甜的燉菜香味,但他沒看到歸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單人沙發里的尚云,陪著他。

    她的手垂在一側,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開衫,被人貼心地捂住兩側肩膀。腳丫上,還套了兩只大號厚襪子,松垮垮垂著。

    程策撐起上身,觀察她的睡相。他將目光往下移,總算認出那件開衫,是他的。

    他疊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過去,輕輕吻在尚云的額角。

    如他所料,cao心她冷暖的趙慈,早就回家了。

    推開廚房門,程策見他正端著茶杯,跟幫傭說話。

    趙慈穿一條寬大的格紋睡褲,襯衫下擺蕩在外頭,論衣著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幾年的男主人。

    他們打過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來。

    “云云醒了?”

    “不,還睡著?!?/br>
    “......   沒事,等會兒我們再叫她,這個放涼些更好吃?!?/br>
    趙慈擱下茶杯,走到灶臺旁,拿起長柄木勺慢慢地攪拌鍋中物。

    室內的空氣醺熱濕潤,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間的幫傭很有眼力見,她捧著茶盤走出去后,替他倆把廚房門關嚴實了。

    趙慈熄了火,轉過身來。

    他的臉色談不上最佳,白里透點青色,教頂燈投下的陰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溫度還算適宜,但程策覺得似有冷風從四面吹來,身上發涼,額頭發熱,半截身體在冰水里浸著似的。

    他望著趙慈,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

    他說,自己不想回家。

    趙慈揚眉,笑了。他指一指腳尖,說大程,這里就是你家。

    話并沒有錯,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們的家。

    一邊有妻,有人疼。另一邊空蕩蕩,屋主是位不夠快樂的單身漢。不用細想,他們就知道該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憑借本能,做出來的選擇。

    當夜吃過晚飯,趙慈在衛生間門口,堵到了程策。他說尚云正要開始練琴,電視節目又無聊,不如他倆開車出去兜風。

    “天氣挺好,索性跑遠一點,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臉,左右橫擦,手勢下得特別重,鼻尖都擦紅了。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幾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趙,還是姓程。

    但他沒費事遐想,只抬眼對著那張臉,回覆說沒問題。

    跑得越遠越好。

    近年的潭城,能在飯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時光大不相同了。

    從前起了風,打開窗子,能瞧見卷著塵土味的草葉飛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塵土味。

    他們在高速上一路疾駛,最終出了城。

    趙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設的大型游樂園項目。

    其施工進度走精致而舒緩的路線,進一步,退兩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時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為一座享譽城內外的裝置藝術作品。

    他們把車停在附近,兩人并肩坐著,瞪視那堆縱橫如同素描稿的鋼筋架。

    趙慈說,自己一周里,來了三回。

    自從結了婚,他的失眠癥一日比一日嚴重,吃什么藥都不見好。

    而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讓人靜心,尤其是太陽落山,讓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萊頓的西碼頭。

    趙慈說得對,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層疊的架子,仍能聞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語,沙灘上拖下的三尾長影。

    當年人,當年情。

    它們是柔的軟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沒有了。

    他一言不發,安坐在趙慈旁邊,看到腳手架盡頭升起星光。他就這樣靜靜等著,終于等到趙慈主動談起吳道長。

    疙瘩結在那兒,既然躲不掉,就還是要放開膽子談。

    可是,當吳道長三個字朝他戳過來,除了多眨兩下眼之外,程策發現自己什么異常反應也沒有。

    他呼吸順暢,連心跳都維持原速,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顯然,他躲在雞頭山與家兄并肩奮戰時,趙慈已跟尚云去醫院探視過。

    理論上來講,人是醒了。

    但理論與實際相距甚遠,至少,距離他們預想中的康復,還差十萬八千里。

    奇跡有極限,老頭的腦子壞了,把前塵往事忘了個干凈,且以后能撐多久,可以恢復到怎么一個程度,也無法太樂觀。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盡力而為。

    這句話,程策以前聽過許多次,無論哪次的結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頭看趙慈,說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屬老天開恩。但眼下,其他喜興的話,他實在也說不出口。

    “……   還是等變回來了,再談后面的事吧?!?/br>
    “行?!?/br>
    他們的話題就從這兒繞出去,繞到無害的日?,嵤律?。

    程策問趙慈,書架旁,那只上了密碼鎖的鋁合金箱子里,到底裝著什么。他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指望對方把答案送過來。

    可是趙慈沒有猶豫,立刻就回了。

    “是給云云的結婚禮物?!?/br>
    “......   首飾,還是別的?”

    “大程,我這身份,就不送首飾了。再說你挑貨的眼光,總比我強?!?/br>
    趙慈說箱子里裝的是珠寶盒。

    是他在英國時,委托設計師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幾何,究竟費了多少銀子,程策沒順著問。

    他只知道趙慈把錢砸狠了。

    這時不時卡殼冒煙的交流,暫時就停到此處。

    就在程策覺得談不下去的時候,那邊練完琴的尚云,剛好追來一只電話。她說已切好瓜,調好飲料,就等著他們一起看夜場電影。

    趙慈低聲問是什么片,她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黃金三鏢客。

    等回了家,讓他倆先洗把熱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廳觀影。

    “慢慢開車,別急,我在家等你們?!?/br>
    “好?!?/br>
    重新啟動車子之前,趙慈握住方向盤長嘆一聲,整個人漏了氣,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帶,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說了六個字。

    “走,我們回去了?!?/br>
    當晚,他們三人窩在長沙發上,看完了一場電影。

    程策洗過澡,穿著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靜靜的。

    這片子他從前看過,跟張管事一起。當初他年紀小,只覺吵吵鬧鬧,很無聊。今天再來一遍,他全神貫注,連衛生間都舍不得去。

    電影精彩,且他也不想離開客廳。

    不想跟她分開。

    次日清晨,趙慈送程策回去。

    他們在玄關穿鞋,尚云撐開一只大紙袋,急匆匆去廚房裝新買的點心,每種口味她都抓了幾只,說不甜,吃多不會膩。

    她像姆媽一樣小聲嘮叨,勸他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在雞頭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讀到一種怕他餓了渴了的擔憂。

    跟張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不可能是趙慈的家屬。

    但她將永遠惦記他。

    程策知道,這份懷念和關照,與其他人無關。

    始終,就只是那兩個人才懂得的事。

    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趙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給的點心拆開吃了。

    他沒泡茶,沒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認為它們的味道確實很好,好到快把這些日子里受的難,給淡忘了。

    他撈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換了幾個臺,死死盯著里頭的癡男怨女瞧。

    他們哭,他臉上掛著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漸漸堆起蓬松的包裝袋,繞了大半圈。

    隨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廚房,取出尚云給的薄荷茶,仔細研究袋上標注的字跡。電水壺跳停時,他將熱水灌進馬克杯,一股香氣騰空而起,撲到鼻息里。

    程策擰一擰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開它們,看著,覺得并不像是淚水。

    這副身體是趙慈的,是鐵打的。

    可當夜臨睡前,程策就開始咳嗽,聲音忽然變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沒用。

    他翻出體溫計測試,三十八度整。

    或許是急火攻心的緣故,病氣來勢洶洶,藥壓不住,隔天反而愈發嚴重。

    然而沒過多久,這份頭疼腦熱的苦,就離他而去了。

    熬過十三日的期限,他如約回了家,他們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舊是熟悉的老配方。

    趙慈從云端墜入地洞,重新認領了這具抱恙的身體。

    他頭暈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頭柜上成板的藥片,還有揉成團的信紙。展開看,上頭涂涂改改,是各種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臥,而是書房。

    他發現左手掌破了,層層繞著紗布。他腦筋動得快,轉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盤。

    睜開眼,他倆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舊刷牙洗臉,健身,晨跑。

    仿佛這變來變去的大麻煩,只是吃飯喝水那樣尋常的事。

    但人總也有意難平的時候。

    練到大汗淋漓的趙慈站在鏡前,兜頭脫了T恤,他摸著下巴,摸砰砰搏動的頸側,對著自己的臉端詳。

    前一秒仍是平靜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邊的瓷瓶,摔進了水池里。

    洗手液濺出來,淺綠色的,像爆漿怪物一般沾滿他的腹肌,黏稠地掛著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邊,如果他還是程策,她一定會咣咣砸著門,問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這里。

    是一個人。

    所以趙慈就獨自收拾殘局,將碎瓷片撿到塑膠袋里,再打開龍頭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著,對傷口沖一遍水,兩遍水,細細沖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紅色的痕跡。

    趙慈就以這樣的狀態,迎來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沒好透,但他在這天早晨,渾身又鼓足了力氣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針封閉,什么痛感都沒有,爽利得很。

    趙慈帶著厚禮前去赴宴。

    一眾賓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規規矩矩,跟新娘并無肢體交流。

    人后,趙慈在書房里,親眼看尚云拆禮物。她繞著那貌若古董的珠寶盒驚呼時,他嘴角也彎起來,淺淺地。

    “喜歡嗎?”

    “喜歡!”

    趙慈湊過去,讓她看到底下露出來的暗格。

    他說此處是秘密的所在。

    專門給她藏心愛之物,存無價之寶。

    他們趴在桌上,比劃了兩下,討論來,討論去,也不曉得到底該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

    尚云緊緊抱著禮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說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無價之寶擱在里頭,又會像上回那樣,給入室盜竊的歹徒,連盒帶寶一鍋端了。

    他輕敲她腦殼。

    “傻,喜日子,說什么一鍋端。你倒是告訴我,有誰敢來偷它?!?/br>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膽地擺著。等再過兩年,我給你搞個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聽了,笑瞇瞇的,點頭說好。

    她說好,那執著的伴郎,便堅持為她站穩了最后一班崗。

    他終于親眼目睹她穿上白紗,做新娘子了。

    當她捧著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時,趙慈聽見心跳,一聲,又一聲,鈍重的,宛若雄壯破空的鼓音。

    他望著尚云,看見她的笑,她對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著,默默等著,等到程策揭開她的頭紗,捧住她的臉吻下去。

    趙慈忽而想起小時候她在家里練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對門縫外偷聽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沒有變。

    曾經,他滿心歡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時至今日,他竭盡全力,依舊無法收斂住自己的目光。

    身體累,不比心累費精神。

    折騰一天,到了夜里,趙慈實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還病著,撐到這會兒已近極限。跟尚老爺嘮完嗑,趙慈從人堆里走出來,去花園一角站著透風。

    他一身正裝,樣貌英挺,臉色卻黑黢黢的,站在樹下用手帕捂著嘴。

    大約一刻鐘后,他身邊多了個伴。

    長發,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還有空陪他。

    “......   阿慈,還咳呢?”

    “嗯?!?/br>
    趙慈簡短地應了,低斂著眼,沒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隨即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她回屋,隔了一會兒,又小跑著回來了。

    她給他端了一杯沖劑,掰出兩粒藥丸,盯著他喝下去。

    趙慈很倔,他死活憋著,不肯吃程策留給他的幾大盒靈丹,他就只吃她現場給喂的。

    “多少天了,這感冒怎么也沒見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著藥嗎?”

    “當然吃?!?/br>
    他皺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時,一頓沒漏?!?/br>
    “那你等一等,我再給你量個體溫?!?/br>
    見尚云要走,趙慈惱得喊了一聲,要她乖乖站住,不許跑。他沒出手去抓,他覺得她的禮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壞它。

    “云云?!?/br>
    “噯?!?/br>
    “......   你陪我說兩句話,我就不悶了?!?/br>
    于是她便沒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著,一起抬臉遠目,吹小暖風。

    趙慈時不時咳兩聲,他很努力地自控著,說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無可忍之際,他要求她與自己隔開一條小臂的距離。

    趙慈甕聲甕氣地說,病毒飛得快,手帕遮著也不頂事。

    她卻挺起貧胸說她不怕,這點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離遠點!”

    “這樣?”

    “......   云云,你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來點?!?/br>
    尚云提著裙子來回移,問這距離,究竟以誰的小臂為準,她的,還是他的。

    畢竟長度很不一樣,阿慈!

    趙慈睨她,板著面孔,作勢就要彈她的腦門。他一只手蓄著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瞇起眼,睫毛不停地顫。

    “怎么樣,怕了吧?”

    “不......   怕?!?/br>
    縱然嫁了人,她還是老樣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覺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紀,也依然如初。

    趙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們在,她這輩子就不會受委屈,不會煩惱。

    亦不需要變成別的樣子。

    他們是她的。

    買一贈一,葷素皆宜。

    在榻上過了兩天香淋淋,濕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從新婚之喜中回過神來,便套上防風衣和登山鞋,跟趙慈聯絡上了。

    他感覺自己的精神,較之從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應該可以心平氣和地,與身體的另一半,開誠布公談談未來。

    為了達到目的,將形式主義貫徹到底,他們決定開車去湖邊小鎮,過一過自力更生的露營生活。

    男人之間的對話,就要用天蒼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別墅里捧著茶,蹺著腿談,太安逸了,不合適。

    為了露一手,戶外野炊的鍋和盆,刀和勺,趙慈裝了一堆。他自稱野戰經驗豐富,在營地,他就是大廚。

    到時候傳照片給尚云看,饞死她。

    程策默默點頭,掏出新置的尼康來,長槍短炮齊全,一如高中時,叱咤學園的野生鳥類觀察社團成員。

    傳說,他們都是動手能力強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饞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們坐在岸邊,將沸水倒進杯面里,用兩本武俠壓好,數時間。

    “......   大程,這有點太素了,要開罐午餐rou嗎?”

    “費勁,算了?!?/br>
    悶頭唏哩呼嚕吃面時,在外會友的尚云發來一張合影。

    他倆的杯面里有脫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著熱氣的豬rou白菜餃。

    顯然,數年過去,娶了老同學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頭。

    阿魁理了短發,體格更結實了些。在美利堅狩獵多年,這位副社長吹著魔笛,邊走邊撒錢,有時候一個晚上,就能擄走三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餃子館里,前民樂社團的扛把子,為了新樂團的事再聚首。他們挨著坐,三張臉,三個色號,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氣洋洋,程策盯著手機屏看,良久,將它按滅了塞回褲兜里。

    他和趙慈就著樂團的話題,順勢聊了兩句,把泡涼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們繼續留在湖畔發呆,中間隔著一只大號塑膠袋,一張折疊小桌。

    對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腳旁,是草叢里窸窣的蹦跳聲,還有蟲鳴。

    夜里溫度降得快,程策將外套拉鏈合起來,他起身說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br>
    “嗯?!?/br>
    “事呢,我倆的事,不談了么?”

    程策垂眼看趙慈。

    他吃過了飯,胃袋撐開,脾氣也比剛才壯了些,他不是很喜歡趙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態度。

    “我倆,談不談都一樣?!?/br>
    “怎么說?”

    “你應該已經明白問題出在哪里?!?/br>
    天黑,他無法百分百確認趙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氣氛急轉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擰著眉,聲音升高了。

    “只要吳道長眼睛一閉一睜,該變的,就還是會變。這事其實輪不到你我做主,對不對?”

    趙慈抓著椅子扶手,緩緩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貿然開口反駁。說來可笑,之前為了讓程策放心,他還醞釀了一肚子保證書。

    但趙慈也是在這時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愛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頂著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戲,他也學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證,沒有效力,沒有用,假如真說出來,讓程策聽見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

    “你上回提過,吳道長康復治療的情況,是盡力而為?!?/br>
    “......   對?!?/br>
    “我想,這事就按盡力而為的標準辦?!?/br>
    程策將雙手抄進防風衣側袋里,他打量著趙慈,覺得那人此刻的模樣,就像一頭受驚的大貓。

    于是他轉身邁出去兩步后,又皺著眉,停了下來。

    程策說,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脹,也想去湖灘繞兩圈消食,他倆可以搭伙。

    一起走。

    日子,是要一起過,才走得遠。

    道長和他的家屬,或許能揣著逐漸好起來的希望,日夜繞住那張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趙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為成人是一夕之間的事,早晨一睜眼,個子不再竄了,肩膀卻會往下沉一點。

    工作,養家,兼有變身,忙里很難偷閑。

    夏秋一晃眼便過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場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為著新樂團的籌備事項,見了兩位前輩,梁喜他爹傾力引薦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買速凍湯圓。

    晚上趙慈來吃飯,湊個熱鬧,明天他便要陪著趙三哥和陳站長出城。這回尚云沒問辦什么事,她現在都直接磕頭祈福,一般不多嘴。

    準備提著籃子去結賬時,她剛好看到旁邊的貨架上,擺有兩排促銷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換了新包裝,上面不再畫卡通圖案,而是印著一位雌雄難辨的美男子。

    曾經她在尚家老宅過暑假,做作業時,圓桌子上就攤著它們。

    趙慈一包接一包吃,他總說這個提神,吃了就會把題解出來。

    ……   云云,來,你也吃兩片。

    不吃。

    這么香的東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腦子甲地乙地的漿糊,剛撂下筆,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們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題。但尚家父女,仍認準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貨架前,仰頭對著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來,放進購物籃。

    她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給趙慈買過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愛吃。

    這晚,趙慈早早就到了。

    他沒空手來,帶了飲料和水果,一樣一樣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說,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個小時。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們出城,開車要小心?!?/br>
    系著圍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湯,他說話時沒抬眼,只是多給對方盛了三粒圓子。

    趙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開車,技術好?!?/br>
    坐在桌邊吃完團圓飯,屋外已籠了一層厚厚的雪霜。趙慈在玄關穿外套,眼前照例飄來一只紙袋。

    每回分別,她都給他裝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揮手說回頭見。

    趙慈提著袋子坐進車里,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抱住它愣著,雙臂收緊了,將牛皮紙擠出皺來。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來的東西。

    新包裝,老口味。

    是當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時,他一人獨享的零嘴。

    她好久沒給他買過了。

    就為著這孩子氣的提神小禮包,趙慈的耳廓燒成紅的,發熱發燙。

    他低頭,把臉撲進紙袋里去,他與它們親昵地貼著面,就像與她貼在一起。

    很快,隨著趙家編排的新日程漸漸步上正軌,趙慈出城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多。

    感謝道長扎實且充滿彈性的命數,始終罩著他們,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兩回。

    趙慈非常緊張,總會給斯文的戰友做行前輔導,他恨不能拋家棄妻,蒙上面,揣著管制刀具隨隊同行。

    但程策要他別怕,說自己應付得來。

    太平盛世,是談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對,大程,我們家的確是正經做生意的??墒悄且活^,就不怎么講道理了?!?/br>
    程策按下趙慈急出來的意大利手,安安穩穩,繼續對著鏡子打領帶。

    他說程氏的傳家寶,就是動嘴皮子,講道理。

    且這副身體,他會愛惜著,有借有還,絕不會搞出人命事故來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記得么?!?/br>
    趙慈蹲在地上揪頭發,說他記得,一個字也沒敢忘。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場合,比管制刀具好用,獲得了兄長們的一致好評。

    兩次試運營之后,趙慈發現這人在商場上,極其不講道理。

    他問對方,都是從哪里學來的歪門邪道。程策表示負負能得正,他爺爺和他爸爸教過,看結果,不看過程,最后把事談成就行。

    談判能手把大話放出去了,但為了保證一切事務有條不紊地進行,程策會定期去心理師那里點卯。

    該救星是張管事的舊友,五官端正,收費合理,是一位受過正統訓練的野路子。

    根據心理師的報告,年輕的程先生身體康健,腦子里轉的東西,卻總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與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間徘徊。

    辦公室里,他常眼下發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關于罪與罰,紅與黑。

    天使與魔鬼。

    每個月圓夜,程策心頭都橫著一把刀。

    滴滴噠噠的血珠子,從公司一直淌到愛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開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趙慈編纂的新版拳術百科,練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連環步。

    練完,他舉著望遠鏡,站在陽臺往遠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過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鐘以內,程策會接到趙慈的簡訊,互相匯報情況與進展,有關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嶄新的。

    未來,據說是美好的。

    當月光曬成日光,他倆不可思議的雙面人生,又開始車輪滾滾地向前趕。

    這邊,程策套上衛衣球鞋,一派親民裝扮,他進進出出,得人喚一聲趙哥。

    他駕駛越野車奔向雞頭山,與大部隊在會所的閱覽室里,齊聚一堂。

    他開會,做講演,徹夜奮戰在一線二線,以及三線和火線,為應付即將到來的新一輪打黑除惡,做充分準備。

    那邊,趙慈穿上三件套,準點走進院子里,聽司機喚一聲程先生早。

    他會先扣上安全帶,與父親并排坐在汽車后座,低眉順眼,聆聽總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臉長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張口就問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

    為什么前天能夠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樣。

    氣急敗壞的爹念到動情處,痛斥兒子胃口日漲夜漲,腦子,竟像風干的醬rou,每天都縮點兒水。

    趙慈沉默,呼吸吐納兼運氣。

    他暗念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邊點頭,邊把羞憤的鐵拳收回去了。

    人生苦樂事,趙慈提前飽嘗了滋味。

    程策也是。

    趙慈在程家受盡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趙家,卻被深深地愛著。

    生日當晚,他被趙二哥領到了保險庫里。

    對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開門似的,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寶。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倆罪惡的白臉。

    “阿慈,怎么樣,美不美?哥專門給你留的?!?/br>
    程策失語,是被那只瓶的氣質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著,摸一摸,觸手生潤,居然不是贗品。

    “你看,有了它們,你下輩子也不愁吃穿。萬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br>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倆的大手握緊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險庫的天頂。

    程策尋思,萬一將來真出了事,他們兄友弟恭,下輩子非但不愁吃穿,也會攜手,將潭城第四監獄的牢底坐穿。

    程策的生活,內憂外患。

    他cao持內外三份家業,每月到點一睜眼,就從身后搖出來五個舅,三位哥。

    年少時,他曾怪責父親的瞎忙。今日,他終于也子承父業,披星戴月,快要顧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復一日的毫無怨言,反而待他越發柔情似水。

    每到月圓之夜,她都穿著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噴噴地飄進衛生間去。她替官人擺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臥房等著他。

    關于這個問題,兩位苦主在書房,進行過商討。

    趙慈主張告知尚云,他們已經痊愈了,不惡心了。她無需擔憂,也不必費事查偏方,調配各種藥茶。

    程策搖頭,他說婚姻的真諦,是以不變應萬變。

    現在固然好著,萬一吳道長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勁又回來了,他基本可以做到無縫銜接,不至于連累尚云再cao心。

    何況,他人在馬桶前坐著,卻也沒有浪費寶貴的時間。

    他把文件帶進去讀,掐表到了鐘點,洗澡刷牙,再干干凈凈回屋睡覺。

    “......   大程,你真是深謀遠慮?!?/br>
    就是這樣,深謀遠慮的他捧著文件,與趙慈背靠背,又熬過了一個盛夏與深秋。

    他們心系鴛鴦大仙,當然也上牛頭山,造訪過四眼新掌門。

    此君跟在吳道長身旁,從小錢熬到大錢,再到老錢。

    錢道長新帶了兩個徒弟,道務繁忙,但他去醫院,比道長meimei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師父長,師父短地問候,一頭黑發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觀里的西廂房,還是西廂房,那間內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爾,程策和趙慈會在下山前,去院門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長。

    他們年輕體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方針度日。

    可是吳道長不同。

    待到次年春節假期,病人那一波三折的康復治療,遭遇了新危機。主任坦誠相告,老爺子到底年紀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認清現實。

    他們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過除夕夜。

    趙慈聽完,鐵青著臉悶了一會兒,突然轉身跑下樓去。他哥低吼一聲,沒能拉住。

    說實話,趙慈也不曉得該往哪里跑。

    他出了樓,就站在日光底下曬,十指微微顫著,涼氣從指尖竄到腳心。

    天曉得他的欲求日漲夜漲,依然懷有見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跡,期待月月都能回那個有她的家,陪她吃飯,聽她說話。

    他難受,亦很難接受事實。

    但當天中午,趙慈及時把消息帶給了程策。

    對方正坐在書桌后低頭寫字,聽完了,筆尖敲在紙上,嗒嗒兩聲,很重。程策說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給道長加把勁,添把薪火。

    趙慈沒回話,就那么望著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這里暫時忙不完了,下午兩點你送云云去排練,行不行?”

    趙慈點頭,很用力。

    “行,我在外頭等著,結束了再接她回來?!?/br>
    “多謝?!?/br>
    程策的一句謝,大約有千斤重。

    趙慈便沒有多廢話,只按計劃,把該辦的事,一一辦妥了。

    程策忙,跟著他爹連軸轉,所以在那場慈善民樂演奏會的籌備期間,趙慈也抽空送過尚云兩回。

    一路上,他保持緘默,不主動搭訕,不多笑。

    她說話,他就回一個嗯和哦,只顧專心當司機。

    此外,趙慈還堅持著,每月去瞧兩次吳道長。有時候,尚云或是大哥陪著他,有時,他就一個人。

    而根據護工的證詞,一直堅稱沒空的程策,其實也來。

    趙慈必須承認,這些時日,他一聽到程策的名字,從護工和醫生嘴里冒出來,心里就發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陰暗想法。

    最近,趙慈常常夢到對方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戴著口罩潛入病棟,激情犯罪。

    可是護工說,程先生脾氣怪,并不肯踏進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著一扇門窗,看看就走。

    不過他會送花,帶好吃的來,也給紅包,拜托大家多費心,照顧好老爺子。

    “趙哥,那是個真善人,模樣生得俊,面相好?!?/br>
    這是趙慈第一回聽到有人說程策英俊。

    他確實受了些小驚嚇。

    怪不是滋味的。

    與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趙慈每次來,都會待得比較久。

    他捧著書,給神志漸行漸遠的老病號,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點兒喜興的音樂和視頻。

    偶爾,趙慈也默念著,說一些心事。

    關于他,關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三天,他得穿一身薩佛街定制的三件套,站在辦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點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頭銜來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萬重山。

    趙慈在程策的監督下熬夜學習,手腳齊上陣,腦力仍然不夠使。

    他被家父板著餅臉訓斥,被新聘的秘書sao擾,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舉不起來。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幾碗飯壓驚,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來做客的五舅,為了讓他保持體型,繼續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蓋住了飯碗。

    月有陰晴圓缺。

    趙慈和程策,卻都找不著松口氣的時候。

    這頭剛剛放下西裝和文件,那頭,又要領著趙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rou聯廠視察,與工作人員親切握手。

    時過境遷,現在就連最年輕的趙家老四,也擁有了自己的小分隊。

    隊員們身高和頭型皆統一,背景過關,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個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著花名冊,親手挑選的。

    可惜,在他倆齊頭并進,顛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rou鋪的名聲,仍沒有從黑心rou,變成放心rou。

    鋪天蓋地的輿論,傷透了兩位青年企業家的赤誠之心。

    樹大招風,程策亦有幸頂著趙慈的臉,上過幾次潭城晚報的“火線曝光”專欄。

    市民同志們都說,他穿襯衫西褲,雙手抱胸的歪模樣,很像從卡拉布里亞來的反社會。

    對于被迫反社會的程趙氏來說,婚后的日子,每天都過得特別快。

    仿佛只是轉眼之間,廚房墻壁上掛著的月歷,就耗掉了兩本。

    趙慈留著它們,他悄悄收起來,拿回家,藏在儲藏室的箱子里。

    這些年,關于他們的片段,他搜羅了一堆。

    趙慈將照片打印出來,整理了十幾本相冊。它們厚厚的,翻得發舊,卻每回都能翻出點兒新東西來。

    那里有當年民樂社團的散財童子,與前社長在公園練習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兩柄二胡,腳邊兩瓶水。弓弦一挪,舞劍練拳的大爺們便撂了兵器,背著手圍成半圈,搖頭又晃腦。

    冊子里亦有尚云親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擱多了。它豎著一塊巧克力片,描有秀氣的“慈”字,和她的笑臉湊在一起。

    除此以外,還有春末夏初,三人飛去加利西亞,重新拿到徒步證書的慶祝之夜。

    曾經吃過的餐廳,又造訪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兒子接管。菜單變了,燭光不見了,連音樂都換成了電子曲。

    唯獨遠道而來的三位旅人,沒有變。

    開完白酒,趙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長似的,雙手按住他們的肩,抬眉對著鏡頭笑。

    當他不是她的丈夫,當他又回到那棟無人等候的大宅,趙慈就取出這本相冊,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況下,那一天,他會睡個好覺。

    會夢到她。

    絹婚紀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場暴雨。

    去年也是這樣。

    風勁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澆成了彩繪玻璃。

    趙慈從鄰城返家,一路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快到客廳時,他看見尚云側臥在沙發里,電視調成了靜音。臺燈的光是暖黃色的,敷在她身上,像灑了一層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沒有時間好好陪她說幾句話。

    但這不要緊。

    因為就在昨夜,他盼著,盼著,又把月亮盼圓了。

    趙慈走到沙發旁半跪下來,撫摸尚云的后頸,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時,他的妻子也對著他。

    她揉揉眼,說阿慈來過,這會兒應該快到火車站了。

    對方忙得腳不著地,仍不忘送來補品,滿滿一后備箱雞頭山的土特產。

    據稱在弟兄們不眠不休的cao持下,禽蛋中心的雞撲棱著翅膀,誕下新品種。

    她收了禮,還留他吃了簡餐。

    ……   蛋的味道好嗎?

    香,我倆吃了八個。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把菜熱一遍。

    別動,躺下。

    真沒事,老躺著也乏。

    尚云小心地撐起身體,行動遲緩。趙慈扶著她的胳膊,幫她坐正了。

    云云。

    噯。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聽到阿想兩個字,就對他笑,開心地不得了。

    ……   來,你聽聽看。

    趙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將耳朵貼到她肚子上聽。

    里頭有動靜。

    越聽,越熱鬧。

    “她在跟我說話?!?/br>
    尚云揉他的短發。

    “嗯,她每天都跟你說話?!?/br>
    這是他的干女兒,叫程想。

    當初,為了起個好名,趙慈與程策耗盡了心血。

    可惜他們的提案,都被倔強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著趙慈呈上來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畫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紅,他委屈,還憋屈。

    他說云,代表孩子的母親,慈,代表慈愛,仁和,全是鐵打的好詞。

    趙慈舉著三根手指對天發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這個慈,跟他本人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奈何抗議無效,她捂著肚子,不理他。

    槍斃一個后,程策悶樂著,將記事簿遞過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勁的“程愛云”上面,畫了一道杠,筆觸略微細一點,溫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擊。

    他在吃晚餐時,惱得都不肯添飯了。

    不過程太太以柔克剛,她主動搶過他的碗,握著小飯勺,給他壓米飯。

    她告訴他,其實單名就挺好,簡單,好記,她已經有主意了。

    ……   叫程愛嗎?

    不,叫程想。

    程策喜歡這個名。

    趙慈也是喜歡的。

    想。

    想誰呢?

    誰都可以。因此趙慈決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親疏,他永遠護著她。

    深夜,匆匆吃過幾塊點心,趙慈洗了個澡。他換好睡衣睡褲,坐在床邊,開始給尚云按摩腿腳。

    這是個起早貪黑,幸運又不幸的年輕男人。

    不過現在的他,沒工夫去理會那些不幸。

    趙慈感恩,至少他還有奔頭,有時間,仍能回到這間屋里,來探探她的情況。

    他愛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著她,目睹她一點一點變成另一個人。

    懷孕后,月份越往上走,體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時,她軟軟地癱在床頭,身體曲線已和上月不同,但趙慈覺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這個力度行嗎?”

    “挺好的?!?/br>
    “或者我再重一點......   這樣呢?”

    她點頭,說確實更舒服。

    做完了事,趙慈去衛生間把按摩霜洗掉。他細細地沖水,關停龍頭,然后抬起頭看向鏡子。

    在壁燈的光照下,那里映出來一個面型消瘦的男人,瞧著冷又硬。

    趙慈與他對視了幾秒,將左手攥成拳,探向鏡面,輕輕碰上了。

    今晚臨睡前,趙慈照例是要給阿想念故事的。

    他從書房拿著圖畫書過來,卻見尚云倚著靠枕,快要入夢了。

    “睏了是不是?”

    搖頭。

    “還聽嗎?”

    “聽,你念?!?/br>
    她伸出手,撫摸他的臉。

    而他湊過去,用鼻尖蹭著她的,眼尾忽而隱出淺淺的笑紋。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顯然非常高興,眉梢間染著小男孩似的雀躍和新鮮。他指腹的溫度很高,眼神是燙的。

    此時此刻,她對著他,就像在觀賞一套被玻璃柜鎖住的舊照片。

    它們在她眼前鋪開,毫無保留。

    看得清,卻摸不到。

    漏了光的細節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幾回,什么細微的蛛絲馬跡,都能給瞧出來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發不可收拾時,他拉起她的身體,將她抱在懷里晃。

    他問她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誰。

    尚云盯著他。

    半晌,她才搖一搖頭,說什么也沒想。

    于是他揉揉她的頭發,翻開書,為她和孩子講故事。

    這副身體的低音尤其好聽,無論念什么,都柔情萬種,濃得教人嫉妒。

    他給她們讀,一段又一段,繪聲繪色,讀那個滿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與壞事。

    故事行至終結時,漢斯到家了,雙手空空的。

    但趙慈以為,自己與那人不一樣。他擁有很多,待到推開家門時,兜里簡直滿地裝也裝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著書頁,又緩緩念出第二個故事的名字。

    趙慈的聲音越來越低,而她和阿想聽著,聽著,就睡了過去。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內,捧著圖畫書的影子低伏下來,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邊印一個吻,隨即起身,關掉了臺燈。

    她方才應該是沒有意識了,但她仍精準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鐘?!?/br>
    她咕噥著。

    “行,我陪你?!?/br>
    “......   我睡著了,你再走?!?/br>
    她張開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誤你工作,我馬上就睡著了?!?/br>
    趙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臉,點點頭。

    黑暗里,他躺在左側,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著她的時候,臥房內唯一的光,是數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機屏。

    近來,趙慈已經很習慣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這個家,他就喪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著,伴隨尚云輕淺的呼吸聲,闔上眼一動未動,沒過多久,便隱入了舊日少年的夢里。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會夢到她。

    披著夏風和秋霖,再雙雙踏過冬日里,被夕陽灑成粉橘的雪地。

    他們去潭城的濱江大道,花葉亂舞的中央公園,還有,英倫雨城永遠潮濕的灰色石板路。

    幻夢里,尚云陪著他。

    她總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執地拉著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間前往異城的午夜車廂。

    他們一起坐火車,去離潭城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手牽手,是不可能分開的一對。

    他枕著她,用手指繞她的長發玩,燈的光投在黑白畫頁上,好似把它們都照活了一樣。

    她替他按太陽xue,問怎么又看這本,快翻爛了,還翻。

    ……   喜歡的,我就一直翻。

    不會膩嗎,阿慈。

    他說不會。

    就像天天對著她這張臉,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沒覺得膩。

    噯,這是不是一種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頭捶在他肩上,他笑著喊疼,沒有躲。

    這里的時間過得很慢。

    這里的夜非常暖。

    是雙人鋪,他們也非要擠在一張床上,像連體人那樣絞著。搖晃中,他環住她的背,與她十指交握。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終點站。

    而這座空間里,只得兩件行李,兩道影,還有一個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來,窗外是挾著風聲的山雨。

    在半夢半醒之間,趙慈聽到一個聲音,正輕輕喚著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從遠處跌跌撞撞奔來,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終跌進他耳朵里。

    他的愛人離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夢里,于是,他便也潛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們同樣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過夜雨的列車高速行駛,宛如銀箭一般沒入隧道。

    即將離開黑暗時,她被他摟緊了。

    他是燙的,像火爐。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聲哄她,說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這是阿慈沒有錯,可他的聲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樣。

    上一回,她夢到趙慈,天邊掛著的月亮也這樣圓,形狀就像海船的舷窗。

    夢是短的,搖搖晃晃,并不十分安穩。

    他們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總是在路上。

    景物一幀一幀過,速度飛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說,她命里帶刀。

    而這把刀,從七歲開始,始終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無數回,一回也沒走丟過。

    婚禮后的數年,她的伴郎,已成為程氏的半個家庭成員。每逢節假日,依然風雨無阻,老愛給他們送吃,送喝的。

    他來得勤快,但她承認,最近,更常在夢里接待他。

    有時一覺睡到天明,她抓著被角,兩眼茫茫,也不曉得究竟在記掛什么。

    好比說今夜,趙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飯。

    半小時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過去了。

    她將父親請的護身符交給他,說這次的比較厲害,要他務必揣著它上火車。

    ……   別擔心,這次不辦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辦過小事嗎?

    看著他將護身符收好后,她撐傘送他出門,就立在那里,對著他的車尾燈揮手。

    一直揮到再也聽不見輪胎碾過石子的聲響。

    幫傭走出來,在后頭焦急地喚太太,她才回過神,放下手,拉攏薄外套的衣襟。

    黑傘下,她表情悶悶的,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實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盡管他會在離開時,降下車窗對她說,別傻站著,趕緊進屋去。

    下次,他再來看她。

    可她偏偏不聽他的話。

    轟隆轟隆,這段冗長的黑暗捱過去了,列車終于駛出隧道。

    周圍開闊的田野隨著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來,車廂安安靜靜的,仿佛他們不在臥鋪,而是在臥房里。

    趙慈的身體猛地動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悶哼著坐起來,懷疑是阿想賞他的無影腳。

    雖然補過覺,但他頭還是很暈,睏得很。趙慈將床頭柜上的手機撈到眼前,按亮了看時間,發現只睡了半個多小時。

    由此可見,他的失眠癥依然沒有救。

    不過尚云已經睡熟了,就在他身邊乖巧地窩著。

    趙慈替她捂好被子,輕手輕腳走出臥室,關上門。

    他睡不著。

    他還有好多事要辦,有五六個程策加急發來的文檔要讀。

    用冷水洗完臉醒神,趙慈走去衣帽間,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來。

    這并非什么難事。

    那些式樣素凈簡潔的高級貨,換湯不換藥。衣褲鞋襪,無論怎樣搭配,造出來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這份功課,他在里頭多逗留了一會兒,隨即轉身去了尚云的地盤。

    通常,趙慈不會貿然邁入此地,探頭探腦的。

    他的膽大與堅強,從來都敵不過她,他也會擔驚受怕,怕被某些新鮮東西刺激得心率過速。

    可是他現在特別想她。

    他忍不住,也顧不上了。

    他要來這里聞聞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時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毫無疑問,程太太掌管的衣櫥,遠不似他的無聊清淡。

    這是魔幻之境,什么風格都有,什么顏色都不缺。

    托尚老爺的福,每一季,她仍會收到家父一擲萬金搞來的潭城高定。

    它們是像雨披的風衣,像斗篷的連身裙,赤橙黃綠的,與另一排柔軟溫雅的絲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們很漂亮,很貴,亦很容易被撕壞。

    趙慈向前走,用食指掃過一件件裙裝。行至盡頭,他停下腳步,握住一雙紅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擺端正了。

    最后,他來到她的妝臺前站定。

    壇壇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暈。扭開聞,他便又高興起來。

    方才她臉上的味道,就是它。

    趙慈沾了一丁點兒,在手背上涂開,他歡喜地聞著,突然瞥到他為她定制的珠寶盒,就放在右側柜中。

    射燈打在上面,那模樣,真像一只鎖著寶藏的魔物了。

    趙慈將它取出來擺在妝臺上,啟開,粗略掃了一圈。

    屬于她的珠寶盒,里頭的好貨,自然是程策給的。

    他看到新歡,舊愛,看到多年前在倫敦過冬假時,程策在市集里買的古董。

    那會兒,她還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遠處,隔著熱飲散發的白霧,看程策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臉上,冰也化成了溫水。

    他記得這場景。

    他想她一定也記得。

    趙慈一層層看過去,摸過去,錯覺那些閃亮的石頭發了熱,猶如燒紅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燒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

    良久,他決定把它鎖好,回書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將合起盒蓋時,趙慈停了手。

    他抿著嘴,重新將它的內層展開,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勞碌了一整天,他已經亂得什么頭緒也理不出來了。為了老老實實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劑量,迎接她給的最后一擊。

    他暫時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鐘也好。

    如趙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燈光下,一只針腳粗糙的淺藍色錦袋靜靜躺著,是她的手藝。而根據形態來判斷,里頭藏的東西,倒有些像紐扣。

    他眨了眨眼,把錦袋的束口松開了。趙慈低下頭,抓著它往掌心里倒,一塊金屬物抖落了出來。

    正圓的造型,有幾道細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著,屏住呼吸,然后將它翻轉至正面。

    這是舊物。

    是孤品。

    但它與金銀無關,只是一枚畫有紅色龍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薩佛街,Savile   Row,位于倫敦梅費爾區,以定制西服聞名。

    注2:   卡拉布里亞,Cabria,為意大利南部的一個大區,黑手黨組織“光榮會”起源于此。

    注3:   ,Hans   im   Glück,德國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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