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你

    主治醫師若有所思地問：“這位女士是不是病人的愛人？你能配合我一下問他幾個問題嗎？”

    接下來的一會蘇無恙在醫生的指示下問了一些問題，發現他損傷的大部分記憶是少年時期之后，但也有一些零星的片段能回憶起來。

    “你認識你現在抓的這個人嗎？”醫生問他。

    宋慕辰的臉上又浮現那種懵懂無知迷茫的表情，這是不記得的表現。

    “那……你為何要抓著她不放手呢？”醫生這次的詢問帶著一點試探，觀察著他的表情。

    宋慕辰眉目間又出現了那種戾氣，如臨大敵：“蘇蘇，我的?！笔稚系牧Φ栏o了，雖然看不見她，但是他總能準確地看向她的方向，仿佛有心電感應一樣。

    蘇蘇？應該是因為剛剛武嫂的那一聲“蘇小姐”？

    他真的忘掉了十五歲之后的所有記憶……連對自己以前一貫的稱呼都想不起來。

    但如果徹底想不起來就好了，現在這樣明明不認得她還非要讓她陪在身邊，是什么情況？

    醫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轉身去問溫姨：“病人是不是有偏執型人格障礙，或許還有一些心理上的并發癥？”

    溫韻華點點頭。

    這一點頭，蘇無恙的心都提了起來。

    主治醫師豁然開朗：“那么病人偏執型人格的源頭大概就是這位女士了，”他看向蘇無恙點點頭，“不過我對于精神科不太了解，大概猜測是因為病人的心理障礙實在太嚴重，所以即使失憶了，還是對病征的源頭保持著高度的歸屬感和占有欲……并且因為心智下降，所以來自本能的這種歸屬感和占有欲被擴大，造成了現在這種局面?！?/br>
    接著醫生迅速安排接下來的工作：“我需要聯系精神科，對病人的記憶情況和心智做一個更深入的檢測?！?/br>
    而病床上原本安靜的宋慕辰好像聽懂了醫生的安排，突然又有些焦躁，仿佛不滿足于只是握住蘇無恙的手，起身摸索著抱住了她：“蘇蘇，不走，蘇蘇，不走?！?/br>
    他是聽到了自己要去做檢測，所以害怕兩個人分開嗎？

    醫生這次快速冷靜地反應過來：“好好好，她不走。蘇小姐，可能需要你全程陪同一下了?！?/br>
    蘇無恙無奈地被他緊緊抱著，好像自己是一個巨大的玩具熊，在被動地哄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接下來她跟宋慕辰就跟連體嬰一樣，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宋慕辰從五樓摔下來的時候，雙腿有三處骨折，再加上失明，所以給他配備了一個輪椅，而蘇無恙就暫時充當了給他推輪椅的陪護作用。

    但是她推著輪椅的動作也不太方便，因為宋慕辰要一直抓著她的衣袖，一旦她有一絲絲反抗的征兆，他就要恢復那種渾身是刺的警戒狀態，大聲鬧著不許她離開。

    檢查做完之后醫生終于寫完了病歷，得出的結果比想象的好一些：宋慕辰的心智大概是十二三歲的時期——這是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的狀態下測出的結果，可能后續會慢慢恢復；關于視神經挫傷，只是暫時性失明，也可以通過打激素一點點恢復的。

    回到病房的時候管家正在打電話，從他們的對話里蘇無恙好像隱約知道電話那頭是五年前那個一直在宋家為宋慕辰治病的心理醫生徐景。

    “好的好的，你不能來實在太遺憾了，那么尚醫生的聯系方式你給我一下吧?！?/br>
    管家掛斷電話之后轉向溫姨：“太太。徐醫生現在沒法回國，他推薦了他最有成就的師弟，姓尚?！?/br>
    溫韻華的眼睛已經不那么紅了，但還是腫著：“行，你安排吧。對了，現在可以通知慕辰他爸了?！?/br>
    主治醫師也走了過去：“剛剛是在跟病人的心理醫生通話嗎？”

    “是的，有一位一直負責少爺病情的醫生，但是現在他回不了國?！?/br>
    “病人的骨折還有視神經損傷是我們可以慢慢治療，但記憶上的損傷可能還需要心理醫生的配合了……再者，我希望在病人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痊愈之前，這位蘇小姐這段時間可以陪同，畢竟如果沒有她，病人根本不配合我們的治療?！?/br>
    蘇無恙的眼睛躲開了溫姨的眼神，飛速地說：“好，我可以陪他?！?/br>
    剛剛上了病床的宋慕辰聽到了她的話，露出了他蘇醒之后第一個笑容。那個笑容就像一個吃到了甜食的孩子，欣喜和滿足，全都毫無遮掩地浮現在臉上。

    ……

    于是這一段時間，蘇無恙就留在醫院陪他治療。其間宋父回來過一次——溫姨之前沒有通知宋父，因為遠在美國的他正在談一個非常重要的case，再加上宋慕辰這邊情況很不好，怕他分心。

    宋徵和溫韻華很快就離開醫院了，因為宋慕辰雖然還認得他們，但是對他們的到來也非常排斥，因為他一定要蘇無恙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身上才會滿足。

    而溫韻華來的時候蘇無恙會聊上幾句，聊得時間長了他就會格外暴躁，強硬地大聲說道：“蘇蘇！蘇蘇！”

    他的眼睛并非是一片漆黑，還是有一定光亮能看見一些色彩和光影，所以現在他能配合聽覺和觸覺精準地找到蘇無恙的臉龐，所以每當她沒在看他反而注意力在別人身上的時候，就會異常暴戾。

    醫生說，這是因為他的記憶失去了，但偏執型人格障礙還在，所以反應的是他最本能的潛意識——也就是說，他每天內心里最真實的想法，就是永遠跟她呆在一起，不許她的注意力在別人身上。

    他的病床旁邊緊緊地挨著另一張床，因為他一定要時時刻刻都攥著她的手，確認她的存在，以致于晚上的時候都必須拉著她的手才能入睡。

    他的病房是高級病房，所以配備有衛生間和浴室，如果不是蘇無恙竭力傳授男女授受不親的知識，他幾乎要求兩人共浴了。

    久而久之，那剛剛看到他變成這個樣子的同情和憐惜，也就被這不堪重負的占有欲消耗殆盡了。

    蘇無恙眼神復雜地看著他心滿意足地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盯著自己，說道：“我不是你的附屬品，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需要有自己的空間?！?/br>
    宋慕辰懵懵懂懂地反應了一會，說：“那帶我去你的空間?！?/br>
    他的心智本來在十二三歲左右，并且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恢復，語言系統也基本恢復了以前的狀態，溝通上完全沒有問題。

    蘇無恙抿唇：“我是說我需要私人空間，不能跟你在一起的那種?！?/br>
    結果這最后半句觸到了他的逆鱗，他突然又慌又恨地抱緊她：“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我們要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的！”

    她是真的煩了。小的時候覺得被需要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現在才懂得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太多的需求會造成煩躁和壓力。

    “因為……我討厭你！”她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按響了呼叫鈴。

    他的臉上驚愕萬分，似乎在反應這個“討厭”是個什么意思，然后在她努力掙脫他的桎梏的動作中明白過來。

    “不——不行不行不行——蘇蘇，喜歡我，不討厭，喜歡我……”他哭嚎著，還在不停摸索前方的一片模糊，臉上的五官全都皺在一起，往日俊美的樣子不復存在。

    他摸不到蘇無恙的位置，掙扎著要自己下床，他的腿還沒好，所以只能用上身支撐自己，于是在往地上摸索的時候狠狠從床上摔了下來。

    這一定很痛。因為他骨折的腿也連帶著被帶下了床，原本插在手背上的輸液管也在他的大幅度動作下早就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手背上溢出一絲絲鮮紅的血液。

    就在蘇無恙的惻隱之心又要蠢蠢欲動的時候，護士趕來了：“您好，請問剛剛按鈴……”

    “他犯病了，推上鎮定劑吧?！彼淇嵊值ǖ卣f道。

    護士不疑有他，因為平日里這位小姐在的時候病人都不會發病的，所以這位小姐都沒轍的話，那一定只能使用鎮定劑的。

    護士叫來了幾位幫忙的，一起制住宋慕辰，期間他還在不停地哭鬧，喊著蘇無恙的名字。

    而那個名字的主人在護士拿來鎮定劑的時候就轉身出了病房。

    關上門的時候聽見里面更加高昂的嘶嚎，帶著哽咽和哭腔——如果這個聲音不是一個大男人的音色，恐怕會被人誤會成嬰兒在扯著嗓子啼哭。

    門外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江子陵？”蘇無恙十分驚訝。那天在民宿公園的時候他也是第一時間出現在自己面前，宋慕辰出事之后轉院來這里她也沒有告訴江子陵，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位置的？

    溫文爾雅的江子陵此刻寬和而心疼地看著她：“我帶你走吧?！?/br>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知道宋家要辦轉院一定會來這里。恙恙，我每天都想來看你，但是你永遠被囿于這個小小的病房……”

    房間里那無休止的叫喊讓她心慌——如果有一個近乎瘋子的人在不停喊你的名字，你根本無法保持理智。所以此刻的她根本沒法去思考他說的話到底有沒有漏洞。

    他這么一說，剛剛消失的那絲煩躁又出現了：“走吧，我想出去散散心?！?/br>
    病房內的宋慕辰被五個人死死按住身體，他可以感受到針管穿刺進皮膚的感覺，聽到自己的哭嚎漸漸湮滅的聲音，最后……

    這些日子失去視覺令他的聽覺被鍛煉得格外靈敏。所以最后他陷入沉睡之前聽到的，是蘇蘇和一個陌生的聲音漸行漸遠。

    不……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