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時間的輪軸轉動,回到戚氏會議的節點。周莫言和戚桐走進會議室的剎那便二臉懵圈了,看著各自的父親怎么也不該出現在這的出現了。 戚梧抬眼看向自己顯然很驚訝的女兒,勾起唇角自然而然的向她明朗一笑,“差點遲到了哦?!?/br> 哦……哦你的鬼???戚桐內心宛如被一群某草原動物狠狠踐踏過,不可置信他竟然就這么出現在這里,她過去一個月盡心竭力的隱瞞他的行蹤,結果他自己來自投羅網。 “別愣著了,坐吧?!弊系钠輻鞯惯€是一派安穩,和善笑著邀請戚桐落座。 “諸位都是戚氏的老人,應該知道這位就是我遠行而歸的兄長?!币皇て鹎永?,本來還在觀望的眾人頓時嘩然,每一個人都覺得他的出現是那么驚奇。 而戚桐發現,在場有幾個從來立場中立的老狐貍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交頭接耳,神色淡定,仿佛早就知道了這一切。 她的手不可控制的狠狠捏在一起,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虎狼環視,她要是再失態下去就真的不妙了。 戚桐往向風暴中心那人,見他也看著自己,眼里含著脈脈溫情,然而她現在沒有沉溺的心思,只覺煎熬。 他到底想干什么?自己出現還拖著莫言的父親一起……周叔叔是爺爺身邊的秘書,比起那位的不值一提,他反而更像那時的戚氏公子,不禁深受老太爺器重,就連今日的莫言比起他來還是稍微遜色。 她又以眼神詢問周莫言,得到的卻是和自己一般無二的疑惑,看來他也不知情。 桌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進來一條微信,她皺眉點開,發現是戚梧傳來的。 ‘怎么看起來精神不好?昨晚沒睡好嗎?’ 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扣回桌面,用眼神回應他別再做出這樣的小動作,旁邊那虎視眈眈的戚楓已經快讓她發瘋了。 戚梧接到女兒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也暫時偃旗息鼓,她昨晚沒回家,他也在客廳坐了整整一夜…… “各位想議論什么還是私底下再進行,現在開始開會?!逼輻饕诲N定音,控制住了將紛亂的場面,然而眼神看往戚梧那邊,幽深不見底,戚梧回望自己這個今天第一次見面的弟弟,抱以一個溫文爾雅的笑。 表露自己的假面,誰也沒有真心。 戚桐覺得從未有會議如此煎熬過,她期間留心戚梧的表現,發現他是做足了準備,行云流水,對答如流,半點讓人看不出他不是學這個的。 然而他表現越好她的心就越涼,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一點蛛絲馬跡都未曾發現過,他就以這樣強勢的姿態出現了。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與這人的種種,然后驚覺她已經將這些回憶也當做稀松平常的一種習慣。每當生活不可推卸的重擔林林總總地在她肩上壘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巨岳,或當她終于在生活的迢途上奔跑至筋疲力竭時,側首時仿佛能看到那人也一直在身側拼盡一切地開拓新的征程,一時之間似乎眼前的崎嶇都不足為道。 她能明確地記起,在一開始,自己從他的讀書筆記中看到他的思想筆觸時對他好感不算強烈。隨意張揚的字跡與凜厲刺目的言論所煥發出的戾氣與不羈兼有的氣質,實在不能給初次見面的青春期的她留下一個妥善的印象。然后不知怎的,她似乎莽撞又順其自然地闖入他的世界,在書上留下的言語如尖銳鋒芒,在她之后的道途中劈下了一道奪目的光,并一直在不至于冒犯,卻使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冒犯這個詞突兀地出現在她心中時她竟啞然失笑,那人與她的界限似乎向來并不如何分明。她曾幻想過明明在別人做來忍無可忍的事情,讓他在她眼前做出,卻只令她如習以為常般與構想中的父親一同無終無始地大笑。她學會喝酒之后期盼著有一天也能和他對飲,并不熟識的二人在并不熟識的深夜里飲著被烘得半溫的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支使她在那人慷慨飲酒姿態的狂轟濫炸下猶能撐完三巡而不倒,也許只是那與生俱來又煩擾非常的,父女之間基本的禮節。 這或許就是在她與他現實重逢時,她能一眼確認他的緣故,就算單薄,她也能憑借構想過許多次的記憶來與他相認,像是天方夜譚般的滑稽。 但對于那件事的發生她又心臟鈍痛起來,那個深夜,她腦海里只剩下了模糊的一團影像——酒杯與酒瓶當啷碰撞,微薄的燈光漂在酒漿上,行車碾過樹枝留下一串吱呀聲,漸稀漸少的飲酒人群,和一雙平常少見的帶著柔和笑意的雙眼。 她不能否認,她已無法自拔??伤皇窍雽λ冒?,她錯了嗎? 那年戚桐十六歲,每天早晨戰戰兢兢的從黑淵似的夢里醒來,沒有片刻資格在所有的困境與維谷中做一個永遠燦爛的人。當時櫻花層層疊疊,如暮霞將燃盡時的一團云霓,她最常做的事情只是在萬事皆畢后趁無人窺視之時,一人立于櫻樹下,對林間不時流轉的鳥囀風吟出著神。 她在他的書里看到過一句自信非凡對她卻遙不可及的話—— ‘那人來到生命里,向著無數的深夜與黎明一起拼搏并大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她今年二十五歲,一切真的好起來了嗎。 會議結束,她突然就不想待在這里,對著這一群讓她琢磨不透并且勞累不已的人,徑直離開,不理會身后詫異的幾道目光。 她帶著欲裂的頭痛走到停車場,打開車門坐進去,沒有立刻離開,雙手倚著方向盤,怔怔出神。 直到他來扣響她的車窗,她冷淡注視著這張燦爛的笑臉,聽他說,“疲勞駕駛可不好,我來開吧,我們一起回去?!?/br> 她沒有反對,給他騰了位置,允許他坐在自己身邊。 汽車發動,很快離開了戚氏那座鋼筋大廈,奔馳在馬路上,她才覺得稍微喘開了氣。 “您不在那里聽他們對您的問話嗎?!?/br> “有什么必要嗎,我也只是去露個面,告訴他們我回來了而已?!?/br> “……為什么?!彼龑嵲谑侨虩o可忍,為何他總是這樣肆無忌憚。 “我拿回我的股權,自然要去履行相應的責任?!彼χ貞?。 “您別開玩笑了好嗎?” “我是認真的?!?/br> 她突然冷笑,“認真?航天局那邊也允許您這么認真嗎?” 而他的回答卻讓她徹底失語,無比的震驚。 “我辭職了,從今往后他們就管不到我了?!?/br> “………” 她突然覺得怒不可遏,卻又不知道能說什么,只憤憤不平地盯著他,卻見那人忽然停下了車,掛著一臉的溫情看了她半晌,倏爾低頭狠狠咬上她嘴唇。 世界寂靜了。 戚桐不知道自己的腦殼當機了多久,她唯一能回憶起來的就是夏日最后的洪風裹著暴雨往車窗上拍,尖銳的嘶鳴不息地刺入她耳膜,她在層出不窮的喧囂中尋回半絲神智。撒沓的大雨在窗外如一幅透明的寬闊簾幕,她怔怔地望著,神智歸來后的第一反應是,他不守約定。 說好只在床上維持那種關系的。 然后她就聽見那伏在她身前的人口齒間模糊的一句“好軟…” 她幾乎能聽得見自己的面龐騰的一下燒了起來,她心中的千頭萬緒化作應激反應般的怒斥幾乎沖出雙唇將眼前那人責罵得體無完膚,可那些話語卻都不約而同地堵在了她的嗓子眼里。她憤怒地瞪著那人,可她一時間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憤怒,最終只好在狹窄的副駕駛位子上抱膝而坐將頭埋在膝間。然后不期而然地,周遭所有空氣似乎瞬時灼燥了起來,炙烤得她坐立不安。她煩悶地抬起頭眼前卻仍舊是戚梧一張被無限放大了的臉。 窗外的風雨依舊將世間撕扯得猙獰狼藉,初秋的蕭索離他們很近,而世界的喧嚷很遠。她不知所措的心臟在她胸腔里震顫著,如在歇斯底里的風浪中跌宕著的一葉扁舟。涼意無孔不入,而他們像傳說中相濡以沫的涸轍之魚,以近乎自殉的方式成全彼此的一場救贖。 良久以后將唇齒分開,她望著他的眼,覺得心中有拉扯不休的痛苦,她撇開眼睛,“為什么要放棄你的夢想?!?/br> “我的現在的心愿只是陪著你,永永遠遠?!?/br> 她略嘲諷的勾起唇角,“你知不知道勉強來的陪伴很傷人?!?/br> 他將她摟緊懷里,在她耳邊輕語,“那你知不知道,你不信我的心,有多傷我?”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發一言。離開他的懷抱,試圖從他目前的表情中分辨他是否有說笑的痕跡,可在仔細辨認之后她自己甚至都不能斷定這一切。窗外的世界已經進入了黑夜,漂泊的燈光依舊如川而逝,嘈雜與喧擾被隔在車外,飄忽的光影在戚梧的臉上投下一片斑駁陸離。然后戚桐聽到戚梧接著說了下去。 “我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只有敢于去做自己有一定把握的事情才能被稱作勇敢,即使這把握的可能性并非百分百,至少在做這事之前對于自己有一定能完成的信念。我有的只是魯莽,即使明白自己所期望的不過緣木求魚,即使明白自己所行的這道是絕無轉圜的死路,卻依然懷著頭破血流的決心要去撞一撞。我站在懸崖邊上,卻邀請你與我一同跳下懸崖?!?/br> 她深深望進他一雙靜如古水的眼睛。無邊的緘默在二人之間悄然滋結,然后她聽見了一聲輕笑。 “其實我也是一個魯莽的人?!?/br> 這時的戚桐覺得自己簡直是一位仍未長大的頑童,為了一枚可望不可即的糖果孤注一擲。也許她曾經并非如此,可時光總是有著潛移默化的魔法,令她在坎坷的世途中與此人越來越相似,終于從他身上也學會了不顧一切的魯莽。這樣或許也好,與他作伴,曾經揮之不去的憂愁與煩慮也終于能夠偃旗息鼓了吧。 戚桐見眼前人揚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她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句話,‘縱然要躍下深淵,也沒什么可怕的。你自然也不會將我一人留在深淵之中的吧?!?/br> 那就一起跌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