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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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桐在鈍痛中醒來,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心想大概是他將她抱回來的。 然而現在她下腹尖銳的疼痛著,將她攪得不得安寢,勉力支撐起身體,往身下一探,果不其然的觸到一指粘稠濕潤。 她嘆氣,看著蔥白手指上的猩紅,覺得胸口像堵了一口氣般郁悶。她太過忙碌,導致生理期一向不準時,上一次來還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她掀開被子,吃力的移動雙腿,自從十六歲過后,每次來月經她都疼的像開膛破肚一般,手腳冰涼不說,連行動都不便。 她曾經無數次抱怨過自己怎么不是個男人,或者人妖也行,只要別來月經。 終于下了床,慢慢呼出一口氣,希望能堅持到衛生間去。然而還是事與愿違,她腿腳一軟便狠狠摔在了地上,還帶倒了一旁的掛衣桿,結實的金絲楠木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再然后自然把戚梧吸引了進來。戚梧甫一進門看見的便是女兒撲倒在地,一抹倩影纖細得讓人心憂,然而更讓他驚慌的是她那毫無血色的臉龐。 快速走過去扶住女兒的身子,觸到她的那一刻他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明明是酷暑夏日,她的手腳卻如此冰涼,將她打橫抱起,低沉著聲音,“沒事,我們這就去醫院?!?/br> 戚桐真是要無地自容了,她抓緊了他的前襟,翕動著嘴唇,“我…我沒事……” “你聽話!這樣還叫沒事嗎?”他又著急起來,她為什么總是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戚桐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或者干脆死了算了,她就不用面對這樣尷尬的境地。 “真的沒事…我…”她氣若游絲的說著,因著羞恥,本來蒼白得臉色出現了一抹醉人的紅暈,她視死如歸的開口,“我生理期來了……”說完徹底閉上眼睛,不再看他,一副被抽干靈魂的模樣。 “………那你怎么會痛成這樣?”戚梧雖然得到了解釋,但仍然皺著眉頭,他又不是不知道女性的生理期是什么樣的,沒有道理會疼成她這般虛弱的樣子。 戚桐快要崩潰了,“我…我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啊…你快放我下來!”她語氣里都帶著哭腔,在他懷里掙扎起來,小腹卻疼得像針扎般,頓時又出了一層冷汗。 “你別動!”他輕斥她,卻是萬般憐愛,然后將她抱到衛生間,才小心翼翼的放她下來,“……我先出去,你好了再叫我?!笨梢娝驗樾邼劾锬鴾I水,一時好笑又心疼,“不準逞強?!?/br> 說完便出去了,留下滿心羞恥得快要當機的戚桐,甚至覺得自己的臉已經丟到馬桶沖走了。 戚梧則徑直去了廚房,但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柜子都沒有找到紅糖姜茶一類的東西,無奈之下打開冰箱想給她做點吃的,卻只發現一份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蔬菜沙拉,一瞬間覺得女兒根本無藥可救了…… 最終只能燒了點開水,然后回到臥室幫她換上干凈的床鋪。等戚桐出來見他料理好的各種事已經不知道要擺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只有麻木的躺回床上,喝掉他放溫的開水。戚梧倒是半點不尷尬,坐在床邊溫柔的注視著她。 良久聽見她嘆息一聲,無奈的開口,“您能出去嗎?” 他眨眨眼,“我不能陪著你嗎?” 她很想說不能,可他一副會受傷的模樣又教她無法開口,只能破罐破摔的閉上眼睛,翻了個身背對他。 戚大公子俊朗的面孔上浮出一個得逞的笑,想了想還是掀開被子躺了上去,抱住女兒冰涼的軀干。 戚桐沒有絲毫可掙扎的力氣了,只能任由他將自己摟緊……不過確實很溫暖就是了,對于她現在像掉進冰窟里的身子來說,不亞于救命稻草。 “鳳凰兒……”他帶著嘆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柔得不像話。 她輕輕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以后的打算?”他雖然迫切的想要彌補了二十年的空白,但同時又害怕揭開她傷心的往事,他不遲鈍,女兒的種種跡象都表明她這些年過得并不是那么輕松如意。既然過去不能提,那就展望一下未來吧。 戚桐怔愣,她的未來么…… 她回顧自己進入這個漩渦以來的十年,一時只覺自己渾如溪間一片左右打旋的柳葉一般,飄忽不定,隨波逐流。再多的努力都能被命運的大潮輕而易舉地化于無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恐怖無常的生涯會將她送往何處。在渺?;薨档那奥防?,她望不見希望。 所以怎么能談得上未來呢。 “可能,還是像現在一樣,每天在戚氏上班,一邊賺著數不盡的鈔票,一邊揮霍不完的錢這樣的?!彼p聲道,說出來的話卻讓戚梧忍俊不禁,寵溺著點了點她如玉的額頭,“你是印鈔機嗎?” 戚桐失笑,這么一說也挺像的,她的人生不就是在各種各樣的名利里掙扎么,本質上都是錢沒錯。 “然后呢?”他又問道,“總不能一直都是賺錢吧?” 戚桐有些迷茫,光賺錢還不夠麼,人生哪有這么多的事可做,“然后……然后會找一個旗鼓相當的人聯姻吧?!?/br> 氣氛一下冷了下來,她敏銳的察覺到他不開心了,心里緊張起來,于是立馬改口,“不,不找人聯姻……嗯,找莫言哥哥吧,和他結婚?!?/br> 戚梧無言以對,這聽起來周莫言怎么像是她的擋箭牌一樣,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喜歡他?” 戚桐拿不準他的意思,抿了抿唇,“我們,比較熟?!?/br> 他氣笑了,原來她擇偶的標準就是看誰和她熟? “我不準?!彼H為生氣的開口,人生大事,怎么能這么草率,更何況……他不愿她被別的男人擁進懷里。 “可你還不是和mama家族聯姻嘛……”她小聲的說著,像是有些小叛逆的模樣是極可愛的,戚梧一時接不上話,又很想親親她氣鼓鼓的小臉。 于是真的吻了上去,兩人便都愣住了,過了許久,戚梧才戀戀不舍的離開女兒柔嫩的臉頰,慢條斯理的開口:“桐桐,除了周莫言,你還有別的朋友嗎?” 戚桐還沒從他的吻里回神,下意識的碰了碰被他親熱了的那片肌膚,灼熱的感覺在她臉上蔓延,她只有逃避似的閉上眼睛,生怕泄露了自己的怯懦。 良久才搖搖頭,回答他的問題,“沒有了?!?/br> “為什么不多交一些朋友?”他輕嘆,她卻像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一樣笑起來,“因為不是每一個朋友都值得信賴呀。有的雖然沒有出賣你的心思,卻也會被有心人利用;有的就算交付真心,卻是同道殊途……能讓我放心相信的,這么多年只有莫言一個人?!?/br> 她活在這名利場里,誰都是朋友,也誰都不能是朋友。 女兒的話無奈又通透,讓戚梧也不自覺悵然起來,他把頭埋進她的頸窩里,悶悶的開口,“這么說,你們的關系很不錯?” 戚桐點點頭,笑意不減,“當然了?!?/br> 他應是為她開心的才是,畢竟她還有能交付真心的人在……可為什么心里就是煩悶得不行呢? “好到……什么程度?” “嗯,我以前想過這個問題,或許我是不介意和莫言哥哥分享一個男人那樣的關系。只是可惜莫言哥哥和我喜歡的類型相差很大?!?/br> … …… ……… “什么?”戚梧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戚桐卻無辜的眨眨眼,“咦?我沒告訴過您,莫言哥哥喜歡男孩子的事嗎?” “………” 她笑出聲來,實在是因為他的表情太有趣了,“這也沒什么,他一向把工作和私人感情分得很清楚。悄悄告訴你哦,莫言哥哥換男友比我換的香水還快?!彼嵵氐暮退f著悄悄話,在他耳邊呵氣如蘭,在他眼里激起一片如螢的亮光。 她又笑著對他說,“和莫言哥哥結婚不是開玩笑的,他幫我太多了。周叔叔很排斥莫言是同性戀的事,曾經還自殺過。而我沒什么能幫他的,除了和他結婚,幫他遮掩一下,然后學著你和mama生我那樣,生下一個小孩子?!彼哉Z,“這樣不管是對我,還是莫言哥哥,都挺好的?!?/br> 這番話既讓戚梧心疼,又生出些無可奈何。原來她的人生和幸福,在她心里不過是用來爭權奪利和報答恩情的工具。 他嘆氣,又把她巧笑倩兮的臉按進懷里,撫著她的柔順長發,“我不是問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你有沒有什么心愿,真正想做的事?!?/br> 戚桐沉默了,良久才搖搖頭,“沒有了?!?/br> 是麼…… “那以后,你還愿意和爸爸住在一起嗎?” “我也…不知道?!彼H皇Т?,他的問題都教她答不上來。 他輕笑,挺好的,至少沒有敷衍他。 “那現在有什么喜歡做的事嗎,我陪你去做,好不好?”他低聲道,指尖觸在她柔嫩的臉頰上摩挲,勾起一捻溫柔。 戚桐認真想著,如今能讓她開心放松的事也就只有——攝入尼古丁和酒精真的很讓人解壓,雖然醒過來以后會更難過。 “抽煙喝酒……算嗎?!?/br> “……你說呢?” 她埋在他的懷里笑了起來,越來越大聲。戚梧心生憂郁,這到底還有多少壞習慣,半點沒拿自己當回事是吧。 “你平常在家都吃什么?我看你冰箱里什么都沒有?!?/br> “我平常,不在家吃飯啊。也沒辦法嘛,工作太忙,交際太多,能簡單一些挺好……的?!鼻浦簧频哪樕?,從善如流的閉嘴了。 有些泄氣,看來她這個女兒是讓他失望了,于是在他懷里掙扎起來,他卻收緊了手臂,還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唔?……爸爸……” “你??!”他笑嘆,“怎么,你的莫言哥哥不管你?” 戚桐迷茫,這和周莫言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不,他可能比我還嚴重些……” “好了,你給我睡覺吧?!边@話看來是聊不下去了,再聊他就要哭了。 戚桐輕笑,“晚安爸爸?!?/br> “嗯,晚安?!彼嵯侣曇?,吻在女兒的額頭上,予她一個安穩的好眠。 漸漸沉入夢中,夢到那年燈紅酒綠的街道,和那虛無縹緲的人生。 臨街的小酒館徹夜不休,酒徒與食客絡繹不絕。店面不大,經年累月地累計熟客,也只得了兩層樓的地界。卻因人事易改而風景難易,成為不少人的記憶所寄居之處。也有不少???,因習慣于某個位置飲酒品肴,久而久之,那些位置便約定俗成般作了他們的專屬區域。故而無論什么年歲,這酒館中的訪客總也不少,紛紛人語與瑯瑯杯盞嘈雜在一處,儼然簇作一隅人間之景。 戚桐趁新年前難得的一點閑時,在鼻梁上架了一副極平常的黑框眼鏡,避過眾人,照舊坐于二層窗邊那個她幾年前便已落腳的位置,百無聊賴地盯著手中的威士忌。順著窗邊向街間望去,可見街上來往行人漸次多了起來,許是嚴冬已至的緣故,大多數人被裹在密密沓沓的厚衣中,縱然行色匆匆,入眼也能顯出些與寒冷天地極其相稱的,笨拙的滑稽。她等得并不焦躁,只抬腕隨意看看時間,蹙眉一想,結合現在眼前所見街道的擁擠狀況,那人或許要遲來。她為自己的想法贊成地點點頭,之后不疾不徐將酒杯抬起,晃了兩下一仰首,杯底酒液又被她一飲而盡。 這酒味道有點淡。 為自己續上一杯時她這樣想著,隨即極其可愛又極其不滿地一撇嘴。她或許是討厭這杯酒的,至少它與她想象中的威士忌還是差了些,如果不是老板以她為熟客熱情地推薦了這瓶據說產自山崎的三得利,并被老板奉若至寶妥善貯存上了年頭的威士忌,或許她與名為威士忌的這種酒漿的相遇還要再晚些。 她這時不過十八歲,同周莫言相約這個嘈雜繁鬧的小酒館,放松一下被學業與家教訓得抬不起頭來的脖子。 她看著手中的酒杯,或許以后會喜歡,誰知道呢。 她以這樣的說辭勸服自己,并從善如流地又飲了一杯。酒意沖頭而上,除了腦袋里微微有些暈眩與迷糊外于她而言并無過多影響。有一個念頭忽然撞進了她的腦海。從不喜歡到喜歡,大概是人生而以來熟悉大多數事物的一個過程吧,對酒是這樣,對人難道就不是么。 這條定理大概適用于她,以及多年后姍姍來遲的那位故人。 第二天戚梧起的很早,醒來看眼還在熟睡的女兒,目光柔和了些,輕手輕腳的下床。 然后簡單的洗漱后便出了門。他的目的很簡單,去菜市場買菜,再回家把女兒那個大卻空曠的冰箱塞滿。 有他在,她休想再糟蹋自己身子。 等他滿載而歸,卻看見她醒來了,正坐在梳妝臺前上妝。她捏著眉筆,從鏡子里看見他,回頭向他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 她的化妝技術很不錯,蒼白的面色被腮紅蓋住,絕麗的臉龐煥發出活力來。 他輕皺眉,“你要去上班?” 她點頭,將手機口紅等物件收到包里,“是啊,公司還有事等我處理呢?!?/br> “你還疼著,就請一天假不可以嗎?公司沒你不能轉?” 戚桐眉眼勻出些無奈“可能是的?!庇行┦聸]她還真不行。 “………” “我沒什么事,您放心吧?!?/br> “我送你?!彼麗瀽灥拈_口,“我認得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