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又一杯酒
2009/又一杯酒
2009 兩個人一起安靜地吃著湯包。一口湯包,一口豆漿,還是和往常一樣。如果不看兩個人的臉,仿佛這就是十年前每天早晨習以為常的畫面。 其實周見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這些時間,她一次次醞釀,有機會再見的話,要說些什么。話術的起承轉合精心編排,又或是翻閱辭典才找到的合適修辭,到真正見面的時候全都堵塞在了胸口。 她更想知道,周敘在想些什么。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讓她很想撕碎這幅冰冷的面孔和偽裝。不應該、不可能只有她這些年來一次次反復咀嚼過去的故事,一次次在夢中驚醒,甚至用了很久很久才能讓自己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去投入一段感情。 “湯包和豆漿都是原來的味道?!敝芤娤乳_了口。 “還是很好吃?!敝軘Ⅻc點頭,表示認同。 “在美國真的很難找到好吃的湯包?!?/br> “美國的漢堡應該很好吃吧?!敝軘⒌椭^攪著豆漿,神色不明。 “還是不如湯包好吃?!敝芤娦】谝ч_一個湯包的皮,湯汁溢出,滾進她口中,然后喟嘆地繼續說道,“就是這個味道,太想啦?!?/br> 結果談話始終還是圍繞在吃的上面。畢竟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永遠有話可以說,永遠不必擔心會觸及不愿被看見的情感和禁忌的話題。 這天中午,在老家的親戚要聚餐吃個飯。吃飯的地方在鎮里最大的酒店,一家新開的酒店,裝修金碧輝煌,頗顯氣派。還好這家酒店有個闊氣的大門,不然久未回過小鎮的倆人,還真有可能在這迷宮一樣新建的路中迷失方向。 吃飯的都是一些父系的親戚,想著兄妹倆好不容易回來,一定要攢一個飯局。倆人推辭不過,只好赴約。包廂名字也起得怪雅致,內里別有洞天,大包廂套著小包廂,亭臺連著樓閣,一條人工水渠從中間蜿蜒而過,倒有古人流觴曲水之韻味。倆人起先走進了側間的小樓閣,繞了一會兒才到了包廂里頭。 親戚已經基本都到了,幾十個人坐了幾張桌,熱熱鬧鬧,人聲鼎沸。當年他倆的事情只有父母知道,親戚們只當他們就是因父母離婚被迫分開的多年未歸的普通兄妹。好不容易聚一次,少不了一番推杯換盞。飯局接近尾聲時,倆人已經微醺了。 周見捧著一杯橙汁,溜進了她起先走錯的那間小樓閣里,想要清凈一下。走進去時,才發現里面有人。 燈沒有開,即使是正午,里面也是昏暗的。一個人站在床邊,手搭在窗臺上,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床磺?,但她知道,就是周敘。周見走過去,也站在床邊,將手也搭在窗臺上。 他們倆的手剛好搭在一起,小拇指碰到小拇指。也不知道是誰,先讓自己的小拇指不安分地動了起來;另一只小拇指也開始蠢蠢欲動。于是,兩個人的小拇指作為先鋒先糾纏在了一起,然后是靠近的無名指,最后十根手指親密無間靠在一起,手掌心貼合,在手中傳遞的熱量無聲地向對方傳達著自己的主人的心意。 周敘的大拇指在周見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仿佛在手心的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周見想,自己大概是空窗期太久了,就這么一點點純情得連中學生都看不上的小曖昧,就讓她開始濕了。 周敘呢?他也像她一樣,有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了嗎?她的另一只手還沒來得及得到答案,就聽見“砰”的一聲響,兩個人火速分開了上一秒還緊緊糾纏的手。 是門開了。門外探進來一張熟悉的臉,是他們的姑姑?!芭尽钡匾幌?,姑姑按開了燈,霎那間室內一片通明。倆人仿佛都被這個光給燙到,不由自主地向對方的反方向邁了一步。 姑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只當他們是兄妹多年未見重逢敘舊,慣常的熱辣脾氣讓她馬上就嚷嚷開了:“哎呀,燈也不開,昏昏暗暗的……看來親兄妹就是親兄妹嘛,這么些年沒見了感情還是這么好。我就說當初你們爸媽啊,就不該讓你們這么分開。作孽哦,大人吵架,讓小孩家家受苦……” 倆人心有靈犀地不再提及剛剛的事情?;氐斤堊?,又是酒輪番敬來。周見起初還有意拒絕,后來說不清是想承親戚的心意還是想干脆就著酒精沉淪,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煩惱的事情,總之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至散場時,她已醉了個七八分。 周敘看起來比她好一點,站得筆直,不發一言,可是臉頰也是通紅。倆人都是喝酒上臉的體質,酒量都不怎么樣。周見自覺自己酒量沒多大長進,不知道周敘有沒有。 姑姑沒喝酒,開車送他們回去。倆人坐在汽車后座兩端,把窗戶開到最大,小鎮傍晚的風吹過。再熱的風遇上這兩個滾熱的臉頰也變涼了,企圖喚醒倆人殘存的神智。姑姑一直在念著什么,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也不管說的是什么內容。 周見印象中,兩個人看似清醒地下了車,和姑姑說了再見。再然后,不知道是誰先主動,總之還在樓道沒來得及到門口時,兩個人就已經摟在了一起,嘴唇像博弈一樣撕咬對方。 鑰匙捅了半天才捅開門,兩個人就著連體嬰兒一般的姿勢滾進了屋里,周見腦子里已經只有面前的人了,周敘還分得出一絲神智踹關了有些搖搖欲墜的大門。 酒精真是像火一樣。周見想。這把火又燒斷了她所有的理智,只留給她人類最原始的欲望。因為火熱,兩人仿佛比賽一樣飛速脫去對方的衣服,從客廳到臥室散落了一地。 最后,還是當年那張床。盡管夏日還是如當年那樣悶熱,盡管兩個人已經熱到恨不得褪去對方身上最后一層皮膚,但都忘了開空調。熱是從身體里鉆出來的,唯一能讓自己的火散去的只有對面那個和自己同出一脈的身體。 周見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和周敘已經清洗完躺在床上,空調已經打開徐徐吐著冷氣了。周敘結束之后抱著她去浴室清洗,結果又是換了個場地的一番鏖戰。她只記得她夾在冰冷的瓷磚和火熱的軀體之中的感受,還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那種精神上的快感甚于身體上快感的,酣暢淋漓的快樂。 她轉過頭,就看見周敘躺在另一端,也赤裸著身體,手上夾了一支煙。察覺到她的視線,也轉過頭來。 周見和周敘蓋著一床棉被并排躺在床上,不含一絲情欲地注視著對方。周敘夾著的一根煙在空氣中緩緩燃燒著,煙霧蔓延上升,鉆進空調的冷氣里。 “聊聊天吧。感覺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聊過了?!敝芤姷椭曇粽f。 “好,聊天?!敝軘⒄f。 “你知道嗎,我最開始到美國的時候,英語都還說不好。一個朋友都沒有。mama好忙,好忙,她還date了一個又一個男人,就是沒有時間管管我。我不知道和誰說話,我就和我的小兔子玩偶說話,我喊它周敘周敘,我就當做你在和我聊天了。反正你平常話也不多?!?/br> “我大學的時候,我一個室友拉著我要一起創業。我沒答應。他最后創業沒見起色,反而和小組的一個女生在一起了,現在都結婚了。去年他們還請我去婚禮,讓我必須當他們的證婚人。因為要不是我拒絕了他,他就不會去找這個女生一起合作了?!?/br> “后來我突然就特別喜歡旅游了,喜歡往各種山山水水遠離人跡的地方鉆。我很喜歡沿著美西海岸線一直開,隨便找個高速出口開下去,漫無目的地開。在四周沒有人,只有大自然其他生靈的時候,我就覺得特別寧靜。我很難在生活中找到寧靜,總覺得缺少了什么。說得矯情一點,感覺我像一個靈魂缺了一片的人?!?/br> 兩個人完全是在各說各話,自顧自講著分開這十年來各自的生活。而且非常沒有條理性,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甚至包括哪個同學喜歡喝加糖加奶的咖啡,而另一個同學總是嫌棄他的做法太侮辱咖啡豆;哪個朋友給喜歡的女生送花,結果那個女生花粉過敏進了醫院;旅途中遇上的誰誰有性別認知障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上公共洗手間,因為不知道該進男洗手間還是女洗手間。 好像這樣,也許能將撕裂開的十年,縫合回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