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漏
敗漏
到弄口的一路上,林懷瑾都在沉思,又是不安。 溫如生察覺她的異樣,問她怎么了。她想了想,想起他說過的話,于是把話一五一十地說了。 她問他,倘若王嫂是真的察覺了,她會不會不喜歡,不認同他們了? 他卻笑道「王嫂很早就已經知道了」 林懷瑾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第一次的時候」 第一次。這個詞讓林懷瑾想起了許多,一時間,那日春夏的顏色彷彿重新在她頰邊落下。 她不曉得王嫂是那么的早就發覺,莫佳青倒是沒太多意外。她是個日記本里的鬼魂,也是看戲的人,四面八方的,看得自然細又多。 「她說了什么?」林懷瑾語氣著急地問道。 「她說妳是個好姑娘,教我好好待妳」 「真的?」 「半句不假」溫如生微微笑了笑「妳別想太多,王嫂怎么可能反對我們呢?」 可其實他只說了前半段。 后半段,王嫂道「你們可能會走得辛苦,你要好好護著她,千萬不要負了她的喜歡才是」 溫如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連王嫂都斷言他們會走得辛苦,可見師生戀有多么的違反常倫。 細看歷史上那些個人物,有的走的好,有的遭人唾棄一輩子,但是這其中的心酸甜蜜,外人不足道,又何嘗理解。 這一條道,走與不走已由心。難不難,好不好,亦由心。 溫如生滿心滿眼都是她,疼她都來不及了,又怎會受人影響,捨得負她? 他舍不得的,尤其是在方才忍不住,悄悄先看了她寫的信之后。 林懷瑾在信上寫道: "手上的傷疤漸好。 我想著淤青和傷疤,我更喜歡哪一個, 他們一個會散去,一個會淡去,于是我又想了想,我喜歡烙印,深深的,被火吻過,最特別的烙印。 如生,我要在你心上烙下一個印,就像我不知不覺中,你偷偷在我心里烙下的印一樣。 我雖不喜你當我老師,但你若不是我老師,我這一生便無緣見你。 你亦師,亦友,更是我愛的人。 如生,我愛你,至純,至烈。 祝你教師節快樂。" 林懷瑾的字仍是那般小巧可愛,端正整齊,短短的一封信不長,卻有千言萬語在溫如生心中奔騰。 此時站在人來人往的弄堂里,溫如生低著眉眼,望她依舊些許不安的神色。 他真想抱抱她,把她所有的不安掃蕩乾凈,換她一個明亮開心的她。 「我不騙妳,記得嗎?」 記得的。林懷瑾點點頭。 「我們會好好的」溫如生掏出一顆糖來。他不能在此抱抱她,只能用糖來哄哄她。 他拆了包裝,喂到她嘴邊,輕笑道「一天一顆,差點忘了」 林懷瑾臨走前,溫如生低低地道「懷瑾,在我心里,我最是疼妳的」 是的,她都知道,就像她知道嘴里糖永遠都是甜的一樣。 然而,永遠太過飄渺。 滿心滿眼又如何,恰是他的滿心滿眼更不愿她糟一分罪。 溫如生害怕的暴風雪雖與上海無緣,另一場風雨卻悄悄地來臨。 // 同年的教師節九月,中國東北地區的國民革命軍發起進攻,十一月二日,東北解放。 當天晨報,大大刊登韓家韓小公子韓東霖與蘇家千金蘇婉之訂婚的消息。 林父是徹底不指望能同韓家攀關系了,林母則是放下了一顆多馀的石頭,卻多出了更大一顆。 林母少與蘇母往來,倆人的牌友圈子不同,僅僅是偶爾牌桌一見的關系。訂婚的消息出來后,一群婦人免不了討論一番,蘇母雖不是愛在外頭呈風光的,但哪是會去避開的。 她照常去湊了張牌桌,滿臉喜氣洋洋,同已經嫁了女兒沒兩樣似的,人人都道要沾沾她的喜氣,私下又是嫉妒的閑言碎語。 除了林母,她真心道喜,反正只要不是她家懷瑾,是誰都好。 眼下這個節骨眼啊,嫁給家里有軍政背景的,那就是把一半的命都送給了閻王,什么保命不保命的,權力早已是無用,是傻子才嫁,還不如來幾只小黃魚來的有用。 可不巧就是這張牌桌給林懷瑾那層掩耳盜鈴的紙給燒出洞來。 林母見到蘇母,道賀以外,少不了提及同林懷瑾交情好,且被她認可過的蘇婉之,順帶謝謝蘇家常常派司機來接送林懷瑾,蘇母聽了卻一頭霧水,直道她不知有這種事情。 林母聞言,警鈴大作,丟了一手好牌,命李叔送她去林懷瑾的學校。 那時林懷瑾正在觀賽,溫如生同一名男同學乒乓打得火熱,輸贏不上不下,圍在場邊的人都不停歡唿打氣。 除了游行上街的學生,在低迷氣壓中,難得有這般高聲。 忽地莫佳青怪叫林懷瑾,教她往后一看,林母就直沖沖地小跑來,抓住了她的手臂,神情嚴肅,低聲道「跟我回去」 林懷瑾心里磕咯一聲,止不住地砰砰跳了起來。她不敢反抗,卻有種直覺明白所謂何事讓母親親自跑到學校來。 她回頭望了一眼賽中的溫如生,他在贏幾分,便能贏了比賽。 她想,他會贏的,可惜她不能幫他一起開心慶祝了。 這一去,直覺成了真,林懷瑾被關在了房里。 事發突然,一切都來的措手不及,即便她早知今日,她也沒有任何拿得出的對策。 林母質問她,來接她送她的是何人。她答司機。 林母又問司機姓甚名甚。她答不知。 一番問話皆是無果,沒有一句可用。 唯有一句,林母問她是不是有人了,她默認。 是誰林懷瑾不肯說,如何逼問都不肯。 溫如生是林懷瑾的秘密,甜蜜的秘密。 她無法想像若是把溫如生說了出來,林母會去對他做些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很糟,而她不愿他因為任何事情去受到傷害。 大抵是真的受到打擊,那個平日對她好,嚴格卻從不兇她的林母,變成了在面對林父的人。她拉著林懷瑾的身子,推推拉拉,又哭又罵「妳說不用李叔,當時我再怎么奇怪,也是信了妳的,還想著麻煩蘇家來來回回的,跟蘇家太太道了好幾次謝,結果人家說根本沒這回事,我萬萬沒想的到,妳竟同蘇婉之連起手來欺我,想著去男人幽會」 「林懷瑾,我給妳養這么大,教妳讀書識字,什么是禮節什么是廉恥,人家女孩學的都少不了妳,就僅僅是要妳做個不落人后的好孩子,可我也不盼多好,連妳父親想給妳嫁那韓家我也是拒了,就是想給妳嫁個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貴,能過好日子便是好,如今妳這樣對我,一個字都不吐,妳對嗎?」 林懷瑾紅著眼眶,沉默又倔強地看著在她面前哭鬧的母親。 她對嗎?她也許對,也許不對,林懷瑾卻從不認為她愛錯。 她睜著雙眼,毫不怯懦「母親,我非他不可,我愛他」 消失的何止是平日的林母,還有在母親面前溫順聽話的林懷瑾才是。 林母為她的著想,為她的好,她都明白,可難道林母所謂的那些栽培,不存在一點點她的私心嗎? 她總說林父把林懷瑾當成了生意場上的籌碼利用,然而往她身上說,不想落人后的,其實根本是林母。 當年的小姐命斷歸斷,某些東西卻是斷不了的。比如她的驕傲,她的面子。 傍晚,林母又出門了。 她找到蘇家,要問蘇婉之那司機的事,蘇婉之卻不在。她猜無非是學校里的男同學,卻不敢到學校鬧大,回了林宅,同被叫回家的林父討論。 第一次,夫妻倆沒有大聲爭執,窸窸窣窣的,似在密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