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三
蝴蝶溺亡在腹 三
我當然知道在戰火中的果敢地區穿露背旗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真絲是一種嬌貴的料子,避水避汗避高溫,一丁點傷害都能毀掉整條裙子。它毫無防御能力,對紫外線和蚊蟲照單全收,只適合在紙醉金迷的太平地帶展示美麗,在這里是一個徹底的累贅,跟它的主人一樣。 越野卡車來了一輛又一輛,運送來數不清的難民。果敢地區是主要的緬北華人聚集地,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是華裔,明朝末他們因戰亂流亡而來,從此再也沒能回到故鄉,如今又因戰亂向中國境內蜂擁而去。孱弱的婦女,兒童,青壯年,老人,撣邦常年炎熱的氣候將他們的面容分割開,同時顯出華裔和異域的痕跡。我時常凝視著他們的難民區,猜想他們會做什么。我與他們毫無不同,但我是幸運的。 除開那天被快速擊斃的強jian事件,江明的傭兵團將難民管理得井然有序,我猜他這張帶有華裔模樣的臉也起了莫大作用,雖然這個想法被嘲笑天真。 第二天是江明親自把衣服送上來,我看了一眼就嘆了一口氣,短袖迷彩褲加戰地靴,這群人的服裝跟英皇室一樣令人毫不驚喜,雖然他們也沒有義務要令人驚喜。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揉成一團的黑色天鵝絨袋子,我打開看了一下,綠汪汪的一團,忍不住甩著袋子笑道,我還以為您突發善心對難民進行人道主義關懷呢,原來還順便倒賣點翡翠啊。江明倒拎著我的背包晃了晃,幾盒煙被晃了出來,被江明挨個在半空中接住了,這才抬頭看我,說,翡翠只是順手拿的,架不住人家非要給我啊。什么人?還能是什么人,緬北地區給得起這種品相的翡翠當好處費的,除了那幾個毒王還有誰? 我喲了一聲,那這么說您還真是來做善事的? 江明笑了笑,當著我的面把那幾盒煙塞起來:做善事有錢,為什么不做? 什么錢,給您供個祠堂您賺香火費嗎?我記得緬甸奉佛教,果敢這邊家家戶戶都有設供桌祭拜的習慣吧,老街市區那邊還有個大廟,您是準備也給自己賺個牌位? 江明有些無奈地看我一眼,我搶先一步截住他的話頭:我知道這種事算你們內部機密,按理來說我也不該多問,但誰叫你是我江叔叔呢,我要是呆在別的傭兵團里也不會這么隨便。您說呢? 江明連聲說行行行,什么話都讓你說了。他深灰色的瞳孔閃過狡猾的光,像雪原里設伏的一頭白狼:中方政府需要控制難民密度,避免在難民點還沒準備好時被沖擊邊境,緬甸政府對這一仗十拿九穩,需要收攏安置果敢人民跟維持政府形象。 我靠了一聲,說我一直還以為是民地武裝組織請的你們,怪不得我總覺得怪怪的,你們居然敢在城里小學設駐扎點,也不怕政府軍調來迫擊炮。那您這是一次性賺兩邊政府的錢……還要加上倒賣翡翠?我嘆了一口氣:怪不得您會往東南亞這邊跑,這么一算這一趟下來能拿的錢比歐洲那邊也差不了多少,還輕松許多。 江明在那邊笑得瀟灑,伸出手指比了個四,又按下三根手指,唯獨最后一根尾指晃了晃:順便給他們做做休假前的過渡。我蹲下來開始卸妝,邊卸邊發表疑惑:你們這行還有休假……休假前的過渡是什么?江明聲音里依然殘留著笑意,語氣平靜而隨意:上個月剛剛處理了非洲部落的幾起種族屠殺,直接休假怕他們緩不過去。這句話猶如一個開關,按下開關,我的背脊霎時挺直了,像鋅皮娃娃體內的鋼鐵一樣撬起我的上半身。江明站在旁邊看著我,靠著墻,他的背也是挺直的,出于多年軍旅生涯的習慣,即便七年雇傭兵身份也沒有改變這一點。 我揉了揉臉上的卸妝膏,說:林夜也在嗎? 他連名字都告訴你了?他在,他當然在,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狙擊手。江明抽出一根煙,沒有點燃,就干干地叼在嘴里。怎么,你對他很有興趣?我嗯了一聲,江明叼著煙想了一會,笑了一聲,說,那行,那我就給你講講他的故事。 我是在四年前碰到他的。當時他還很便宜,一單最高也就三萬美金,手里常用的還是SVD,精準度不高,但凡有點家底的狙擊手都不會把它當做第一選擇。但即便如此,六百米內,他的精度不輸任何人,用任何槍的任何人。我那時候就對他很有興趣,不止我一個人,他那時候單打獨斗,是許多中間人最愛的類型,精確高效,克制但強悍。要不是他太沉默寡言,性格又冷,應該會出名得更早。但我沒有立刻接觸他。我不急,我知道他這樣的人不會輕易選擇一份合同。直到有一次護送任務……江明咬著煙頭沉默了一會,我抬頭看他,從他面上看到一種模糊的神情,像是被猝然點亮的火光。 那次任務本來很輕松,不然也不會請自由傭兵,但是在進入拜林叢林時,他們遭遇到了恐怖組織的殘留人員,二十個全副武裝的恐怖分子,他們劫持了一整個寨子,把村民拿來當擋箭牌。所有人都慌了,只有他打空了彈匣,十發7N1子彈,全部命中,槍槍斃命。最后,他用手槍結束了被穿在架子上做活祭的兩個村民的生命。 江明感嘆一聲:當時我就在金三角這邊見老朋友,聽到消息之后立刻趕過去把他簽到手里。本來我以為他是一把絕頂的槍,但問了當時的情況才知道,遭遇恐怖分子之后的戰斗全是他一手指揮的。他單打獨斗不過是因為沒有人能讓他服氣。你別看這小子面上冷的很,心底的血性比誰都不少。最關鍵的是,他有底線。 江明聲音溫和,是談論信賴之人的語氣,而我走到旁邊的洗漱室里,打開水龍頭,看著里面渾濁的自來水嘆了一口氣,轉身出來拿護膚水洗卸妝膏,邊聽邊嗯著應答。 我知道對于江明而言,有底線是最重要的,事實上當我聽到一個雇傭兵——即便他是狙擊手——不抽煙的時候,都先不可置信了一遍。職業雇傭兵這一行,刀口舔血的買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當你下一秒隨時可能因為千奇百怪的理由突兀地死去時,某方面的自我克制就成了笑話。他們尋歡作樂,他們放浪形骸,他們殘暴,他們縱欲,他們不分晝夜地享受從血中捧來的金錢和力量。他們猶如十八世紀無惡不作臭名昭著的海盜,毫無道德可言,毫無底線可談論。江明在其中已頗屬異類,他精心挑選每一個成員,以接近軍隊的要求和秩序來管理他們,但又在某些地方給予最大的自由。權謀之計,平衡之法,他最終得到的也是與他的堅持同等的回報。我都曾經問過他,江叔叔,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中國軍隊派出來以雇傭兵身為作為掩護的臥底?被江明翻了個白眼按著肩膀就給推開了。當然,他們放縱起來并不比其他人更文明高雅,但他們終究是不同的。這份不同令他們值得信任。 江明繼續說,今天晚上哨上的人回來換防,按照慣例會有點小節目。我唔了兩聲,探頭問,林夜會參加嗎?我看他不太像會摻和這些小節目的樣子。江明說,他可以參加。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扭回頭去認真洗掉臉上的卸妝膏,在心底罵了三聲,然后不甘不愿地說,行,我好好跟著您,保證不亂跑。 江明倒是有些詫異了:看來林夜對你的吸引力真的挺大啊。 我含糊說他把我裙子弄壞了,我還要找他麻煩。 江明嗤笑一聲,你那裙子多金貴啊,叔叔給你再買一件行嗎? 我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你給我買?你知道這件裙子我等了多久嗎?你知道這開叉的高度讓跟我做旗袍的師傅選了多少天嗎?你知道這個顏色我找了多久嗎?你知道我從一堆高定發布會和珠寶拍賣會中間抽時間去蘇州多不容易嗎,你知道…… 停停停!江明萬分頭疼地伸手阻止我,對不起對不起,叔叔玷污了你寶貴的藝術品。那你自個兒找林夜的麻煩去吧,別找我就行。 我說江叔叔,您真是趨利避害第一人。 江明哼了一聲,得了吧,能讓別人遭的罪為什么要老子受著。 當天晚上武裝直升機帶著上一批崗哨人員回到駐地。我感慨了一下江明的家底,連在緬北這種地方都拿得出兩架直升機,實在是大富之家,還是個紈绔子弟,跟我一個德行。他給我帶來的衣服明顯大了,畢竟他翻遍整個駐地也找不到一個體型跟我相近的人,比我大兩倍的倒是不少。我彎腰卷起褲腳,站直給上衣打個結,扎好紅色的頭發,又彎下腰,手指劃過各種顏色的口紅,最后停在上次那支濃郁的梅子色,涂在嘴唇,上下抿了抿,穿著戰地靴下樓。 他們已經開始了。 梭哈,搏斗,開莊,押注,玩刀,甩飛鏢,我下樓時剛好開始比槍,直升機拉高八百米,參與者身后的兩輛越野車燈光大開,自后而前的強烈燈光晃得視野模糊。 他們檢查槍支,上膛,瞄準被扔出來的酒瓶。砰的一炸,啤酒瓶在半空中四分五裂,玻璃碎片漫天灑落。我沒有看見林夜,晃過去找了一圈,在各式各樣的人的調侃聲中擠到樹冠下,江明正站在那里,手上的煙也沒點燃,這附近二十米連煙頭都沒有一個。我默默看著那盒上次留在這避免被收走的萬寶路,此時正在江明手里,不由以仇恨的目光掃蕩他一圈,見他搭著一個人的肩膀,側頭對我笑了笑,轉頭說,林夜,好久沒玩了,我倆去試試? 旁邊傳來一陣長長的驚嘆聲,一個金發男人湊了過來,哇噢,老大,你要跟林夜單挑嗎?江明還沒點頭,他就唯恐天下不亂地散播開消息,一腳踩上石臺揮了揮手,小子們!老大要跟林夜比一比了,你們趕緊把位置讓出來!還在開槍擊碎酒瓶的槍手們頓時被忘在腦后,一群人蜂擁而上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開,而他們的面上也沒有半點被搶了風頭的惱怒,只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以更大的熱情叫嚷了起來。中間被讓開了一大片空白區域,空中的直升機也得到了消息,夸張地飛出一個炫技的前沖。后山的難民們被這里的熱鬧吸引,不少人探頭探腦地看過來,像是想搞明白是危險還是狂歡。 我哇了一聲,跟著他們湊到一邊,找了一個最佳的觀景位置。給我讓開位置的是剛才的金發男人,日耳曼人,標準的金發碧眼高鼻梁,笑起來有種痞壞的帥氣。他熟稔地調整我的位置,把我的頭扳到最適合的角度,然后指著拎著槍的兩個人影說,我的小公主,你運氣不錯……不,應該說太好了。你看,他們兩個,一個是我們的隊長,一個是我們最好的狙擊手,能看到他們比槍可不容易。 我點點頭,說是啊,我運氣可真好。心里想,哎,不枉我出賣自由。 在眾人的翹首以盼里,江明和林夜入場,兩把手動狙擊步槍,專業人士之選,比故事里的SVD好上太多。他們互相不看對方一眼,快速重新組裝槍械校對器具準心,我猜他們都沒有用自己的槍,自己的槍如同自己的骨骼,你說不準誰的骨頭會長得更好,外人的槍會更公平一些。 有傳言說狙擊手會習慣在自己槍托上刻字,刻殺死敵人的數目,刻愛人的名字,或者刻隨便什么東西,但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狙擊手往槍上刻字,開槍時,任何手感的改變都是致命的,浪漫的傳言往往不切實際。但他們會在身上刻字。江明抬起手,手腕上露出墨綠的刺青,一串漂亮的拉丁文,文藝得過分,跟雇傭兵的身份格格不入。那么林夜呢?他會在身上刻下痕跡嗎? 我舔了舔嘴唇。 所有人都相當關注這場比試,仿佛在參觀一場千載難逢的盛會。我看著他們站定,直升機猛地往上一拉,自八百米外朝cao場飛來,機艙旁邊有人興奮地甩出酒瓶。槍響,分不清誰先誰后,第一個酒瓶應聲而碎,第二個緊跟著破裂,直升機的速度給酒瓶的擊中帶來了難度,高速移動靶,但林夜只平靜地站立,填彈,上膛,射擊,最古老樸實的步驟,最經典流傳的步驟,槍響,碎裂。我凝視著他,仿佛在看一個機械,永遠精準地重復同樣的行動,但卻絲毫不令人厭倦。 帶硝煙氣息的手指,槍繭,擦傷的手背,微微皺起的眉,手臂線條繃緊的力量,凌厲如標槍的站姿。 他令人沉迷。 旁邊的金發傭兵發出低低的感慨聲,他說,我簡直不知道該看誰好。我跟著點了點頭,避免被江明知道我沒看他來秋后算賬。 直升機在空中旋停,螺旋槳在悶熱的空氣中掀起一陣又一陣熱風。幾十個玻璃瓶盡碎,亮晶晶的碎片滿地都是。比試結束,兩個人的擊中數不相上下,永遠是同時擊中同一目標。所有人也并不意外,畢竟槍法好到一個境界之中,這種站立式的比試已經分不出勝負。他們上前去跟兩個槍手勾肩搭背拍胸膛,我有些意外地看到去招呼林夜的人不比招呼江明的人少多少。金發傭兵倒還在我旁邊,他笑著搖搖頭,說,真希望下次回到基地還能讓他們倆再比一次。我轉頭看向他,鄭重地說:我也是。 金發傭兵卻頓了一下。他朝那邊看了一眼,嘴角忽然露出一個有些曖昧而洞察一切的笑意,微微湊過來,收斂一下你的目光,女孩,你看上去想吃了他。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抽身后退,側身從后座一個黑袋子里翻出一個東西,我發現那居然是一瓶香水,不禁頭疼和無語,不知道該拒之而去還是吐槽他們香水跟軍火放在一起,就看見金發傭兵對著我眨了眨眼睛。 它叫Tonight Or Never,你們的中文譯名叫玫瑰今夜或永不微醺。 他朝我扔過香水。以往被以同樣方式扔給我或體貼地遞給我的無數瓶香水都被我松手摔碎,但這一次,鬼使神差地,我接住了它。我打開瓶蓋在手腕處噴了噴,聽見金發傭兵充滿鼓動的聲音:你如果能成功,所有人都會崇拜你的。祝你好運!我被這語氣驚得狠狠嗆了一下,扶著車門正咳嗽,察覺到旁邊忽然走來一個人。捂著嘴抬頭一看,所有人都看向了我這邊。 來人個身材高大的拉丁裔,彬彬有禮,朝我伸出手來,面帶笑意,語調文雅:恕我冒犯。但隊長和林的比試難得一見,分不出勝負實在可惜。美麗的小姐,不如由你來當裁判? 江明的傭兵團里還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我挑起眉:你們想怎么玩? 他狡黠一笑,虛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中央,朝旁邊招呼了一聲,接到一個扔來的蘋果,紅潤光滑,出現在這堅硬與金屬意味濃重的地方,像一個燦燦的奇跡。拉丁裔傭兵朗聲說:歷來都是如此,能贏得女神的金蘋果的勇士才是勝利者! 希臘神話,維納斯的金蘋果。我咳嗽完畢,站直身體,抬手重新理了理被直升機的旋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馬尾,燦爛一笑:雖然我不是女神,這也不是金蘋果,但沒問題。我從他手里拿過蘋果,沒多看他有些驚訝的表情,站在已經準備收槍的兩個人面前,將蘋果穩穩地頂在頭上,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越野的兩盞大燈依然開著,刺眼的光線晃得我眼珠發疼,不得不閉上眼睛。那兩道亮光依然直射而來,如同太陽一樣在我眼皮上燃燒,過高的光強令我眼睛發酸,在一片熾熱的盛大的光亮中止不住的顫動。聽覺也因此變得含糊,我只聽見周圍人各種語言的歡呼聲,夾雜著臟話和大笑的叫聲,長長的嘹亮的口哨聲。我知道江明一定會有些無奈地說一聲胡鬧。各種各樣的聲音,如潮水一般泱泱而來,將我淹沒,而車燈是爆發的超新星,在我視網膜上留下強硬的痕跡。 “三,二,一!” 然后是一道槍聲。 倏忽而至,震耳欲聾,如同尖嘯著掠過荒原曠野、掠過大裂谷與非洲稀樹平原的,自由的風。冰冷,悠然,沉重而強悍至極,將我頭上的蘋果一舉擊碎,帶得我也猛地一步后退。 蘋果炸開時的汁液和細碎的果rou落下來。有些落到我的頭發上,我知道今晚不得不用那看起來就不怎么干凈的水洗頭。 有些落到我的臉上。順著臉頰滑下來,落到我的唇角。我舔了舔,火藥的苦澀味道,蘋果清甜,炸裂時的破碎氣息。在我的舌尖,如同熏醉的、帶刺的玫瑰。 一剎那,我聞到手腕上濃烈如紅玫瑰、沉醉如紅酒一般,令人作嘔的人工香氣。江明喊了一聲什么,兩盞亮度極高的車燈霎時熄滅,我慢慢睜開眼睛,一滴因為酸楚而聚集的眼淚懸在睫毛上,立即不堪重負地墜落在地上。 前方,江明拎著槍收起瞄準蓋,對旁邊的人攤了攤手,面上是坦蕩的笑意。而林夜,正緩緩放下手中狙擊槍的槍口,視線剛剛從瞄準鏡移開,便與我對上了。 那雙黝黑的眼睛在強光殘留的影響下,如同緬甸熾熱的夜色,明亮,平靜,凌厲不可直視。這熾熱轉瞬即逝,他垂下眼皮,渾身煞氣盡消,又回到了那陰影中冰冷而堅硬的模樣。 我的手指顫抖著,狠狠地握緊了,又被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扳開。 半小時后,晚間節目結束,鬧哄哄的cao場逐漸安靜下來,夜深人散,明月在撣邦高原上顯得格外清晰,即便遠處滾滾而出的煙塵也無礙于它的明亮。如銀盤,如銀藍色的心臟,懸掛在宇宙的胸膛正中,你我都只是這偌大體腔內不足為人道的微生物。 月光把那一道陰影照亮了一角,斜斜的,如一灘澄澈的水一般輕柔地流過去。林夜在那里整理他的槍。 我站在他身后,等他轉頭看到我。他動作很利落,快速拆解槍械歸入槍盒,手指很干凈,干凈而穩定,手背上的輕微擦傷早已結疤,他看起來甚至不把這種擦傷當做傷。等他單肩背上槍盒轉身過來時,目光掠過我,跟掠過一只鳥兒、一朵花一樣毫無區別。他沒有做任何停留,對今晚金蘋果的勝利也毫無感想,毫無波瀾地越過我離開了。我對此并不意外,張口叫住他:林夜。 他頓了一下,微微轉頭。 我說:“我想跟你zuoai?!?/br> 林夜終于看我一眼。我發現他的眼睛很黑,很黑,成年華裔的眼睛通常不會有這么黑,只有嬰兒色素尚未分散的虹膜擁有這樣極致的顏色。我意識到這種黑其實是一種錯覺,一種因為純粹的眼神和月光而營造而成的錯覺。下一刻,他搖了搖頭。 不。 他皺了皺眉,又補充一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