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醫生和勃起
第一章 康醫生和勃起
周澧走在醫院走廊上的時候,聽見人們的竊竊私語。 “你看那個人是瘸子……吧?” “不一定,可能是骨折?” “骨折會打石膏啊……他這樣子也不像???” “咦你看你看他褲腿是空的!” “……啊……好像也不是……你看是有腿的?” “……真是可憐啊?!?/br> “噓,讓人家聽見了多不好?!?/br> 周澧閉了閉眼,腳步卻沒有停頓,繼續向著走廊盡頭走去。 左腿先邁出一步,然后腰腹用力,左肩塌下去,胯骨傾斜,帶動孱弱的右腿,把右腿挪到與左腿平齊的位置。 他像只踩了一邊高蹺的雜耍藝人,在慘白燈光點亮的走廊里走過看客眼前。 周澧抿緊嘴唇,終于挪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前。 他喘口氣,背后隱隱被汗水打濕。 門大敞著,辦公室朝南的窗戶透進明亮溫和的陽光,襯得以柔和色調為主的辦公場所竟透出幾分溫馨來。 最靠門的那個皮質轉椅上,坐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 她沒戴胸牌,白大褂像辦公室門一樣敞開懷,里面搭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白大褂側胸的口袋里插了一只耷拉的藍黑碳素筆,此刻女人正低頭翻著一本厚得像板磚的書,看得很認真。 周澧在短暫的幾秒內觀察這個女人。 飽滿的額頭,不算太挺但很合適的鼻梁,嘴唇似乎沒涂口紅,顏色恰到好處,不顯太艷也不顯太素。周澧目光再往下移,就被耳側烏黑的頭發擋住了。 周澧抬手輕輕敲門。 脊梁微彎坐姿懶散的女人下意識坐直,然后才尋著聲抬頭。 她的目光直接落在周澧臉上。 女人被強行從書中叫起,臉上下意識露出的表情實在太過嚴厲,周澧瞬間感覺手腳沒處擺,尷尬的境地簡直是在給他上刑。 她的目光刮得周澧五官模糊,眼前發黑。 幾秒過后,女人終于移開鋒利的視線,但還沒等周澧松口氣,他就又一次手足無措起來。 因為女人的目光下移,毫不避諱地落在他右腿。 至少現在,周澧覺得如此直白的目光并不像她的鼻梁高度一樣合適。 周澧不自然地調整了一下重心偏左的站姿,盡力讓本來就高低不平的兩只腳并排放在地上,好使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 可他自己清楚得很,這樣的努力像被剁去魚頭的掙扎魚身一樣徒勞又可悲。 周澧迅速調整心態,用平穩的語調打破沉默。 “請問……是康醫生嗎?” 坐在陽光中的女人頗有些遺憾地收回目光,然后點點頭。 “是我,請進?!?/br> 最后兩個字無聲融掉。 周澧有些僵住了。 在短暫的一生里,他有許多回因為這樣平淡的請求而渾身僵硬的體驗。 就像平民想要盡力維持虛偽的體面,卻被貴族輕蔑地指出禮儀的不熟練和不正確。 可是去他媽的禮儀。 女人現在的笑容柔和得好像剛才發出那樣銳利目光的不是她似的。 周澧低下睫毛,坦然地邁出左腳,塌肩,扭胯,移動左腳平齊。 循環。 姓康的女人再次十分感興趣地把目光落在他左腿。 周澧費勁地挪到女人面前的小轉椅旁,在他像老頭子一樣弓起背,作出坐下的姿勢時,因發力而繃緊的左腿被一雙手輕輕按住了。 周澧驚愕抬頭,在屬于女性的柔軟掌心下,他完好的左腿下意識顫抖起來。 近看更加漂亮的女人淺笑著拍拍他的腿,然后才慢慢悠悠抬起手,極為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我幫你?!?/br> 周澧極為厭惡類似施舍一樣的同情和幫助。 可是他分明看見女人眼里全是不正經的調笑,連一點點普通的同情也沒有,有的全是惡劣的趣味。 他困惑起來。 ……慕殘? 然后他自己否定。 女人的底色是冷的,絲毫沒有那些惡心的燃燒著的欲望。 他僵硬地抖動面部肌rou,努力拉高嘴角:“謝謝?!?/br> 女人的手用力扶著他在黑色轉椅上坐好。周澧不得不承認,她用的勁很巧,讓他省了不少力。 他最終在那張稍顯狹仄的椅子上坐定。 女人稍稍轉了轉椅子,表達了下她還算愉悅放松的心情,然后她從胸前口袋里抽出那支藍黑的筆。 她并不寫字,只是用手捏住套著軟套的筆握,筆尖虛虛懸在桌面上。 不知為何,周澧覺得她在握一把尖刀。 尖銳的,刺穿骨rou的,將肌rou纖維一縷一縷從粗大的骨頭上剝離的刀。 周澧不自覺壓下禮貌性揚起的嘴角,開始費神在維持社交禮儀底線的友好:“宋醫生推薦我……來找您?!?/br> 女人笑,笑得很高興:“之前的病歷帶了嗎?” 周澧從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了厚厚一沓。 女人驚訝地微瞠雙目:“嚯?!?/br> 周澧被她一個毫無意義的擬聲詞硬生生說紅了耳朵。 他低下頭避開女人饒有興味的目光。 然后周澧在悠長的幾十年生命中起了第一個讓他臉頰冒煙的波瀾。 他的殘廢處,他渾身上下除了性器最敏感的地方觸到一個很難形容的東西。 他的膝蓋和女人的膝蓋撞在了一起。 這是個很難界定的姿勢。 一起說笑打鬧的同桌可以在桌板底下無所謂地碰著膝蓋,坐在擁擠電車上的陌生人也可以麻木地碰著膝蓋,親密相依相偎的愛人也可以在情事中把青紫的膝蓋靠在一起摩擦。 周澧的呼吸慢慢減緩,讓肺泡鼓脹的氣體漸少,他第無數次體驗到了窒息的感覺。 落滿柔軟陽光的辦公室從地板開始漲起咕嘟咕嘟冒泡的熱水,逐漸充盈至整個房間。 與他膝蓋相抵的女人被泛起的水波扭曲臉和身體,滾水迅速上漲至他的口鼻,散發白色蒸汽的水爭先恐后涌進他鼻腔喉管食道,即將要把他溺死。 在水波泛起的那一刻周澧就鎮定了下來,他不禁在心底對這種因為太過習慣而養成的條件反射而苦笑。 周澧沉默地吸氣呼氣,等到大多數干癟的肺泡再次脹滿,他眨眨眼,滿屋的水就瞬間在原地消失了。 女人的臉也恢復正常。 她還在低著眼睛認真翻看著病歷,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膝蓋骨處微妙的觸碰。 周澧緩慢捏緊拳頭,不動聲色地想要移開膝蓋,遠離眼前的女人。 但是他的腿剛移出去不到五厘米就再次被女人的手溫柔地包裹:“有些耐心,你的病歷實在太多?!?/br> 手下的感覺很奇妙。 圓潤的兩個膝蓋骨,一大一小,她的手掌只覆蓋住那只小的和三分之一大的。 她緩慢動動手心,摩挲著那只小小的可愛的骨頭。 周澧不受控制地彎起后背,像只蝦米。 他的臉也像煮熟的蝦。 康醫生松開手,注意到周澧的異常, 她若有所思地盯了兩秒周澧潮紅的臉頰。 哈。 她帶著惡劣的刺探看向某處迅速脹大的罪惡的地方。 女人幾乎笑出聲來。 她在心中滿意地嘆息著,真是個……可愛的小瘸子啊。 小瘸子……硬了呢。 尷尬在蔓延,周澧紅著臉,目光定定落在剛剛被一只柔軟的手寵幸過的膝蓋上。 女人放下手中病歷,重新看向強作鎮定的男人。 “你……認識我?” 她在笑。 周澧抿緊嘴巴,沉默地搖頭。 “啊……” 康醫生發出了一截模糊不清的感嘆。 然后她再次很有興趣地問:“你對每個女——陌生女人,都會這樣?” 周澧窘迫地再次搖頭。 也許這個女人的行為出格,但是他的反應更加難堪。 女人似有所悟,周澧以為這兩句很出格的問答已經滿足了她的惡趣味時,她又繼續笑著問:“沒被別人摸過膝蓋?” 周澧后背一瞬繃直。 他的自尊心讓他不能再給出回答。 可是康醫生自顧自地感嘆:“敏感帶長在這樣的地方,真是可愛啊?!?/br> 周澧皺著眉想。 這算是……性sao擾? sao擾一個殘廢? 還是惡趣味? 或者她就是這樣的人,然后隨口逗了一個殘廢兩句? 無論哪一種,周澧都疲于應付。 他以一室沉默作答。 就在他等著女人問出更加露骨挑逗的話時,門口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小康,不能在這收患者哦,你不是本科大夫?!?/br> 周澧看見女人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似乎是把過分的話咽了回去。 他清楚捕捉到女人臉上有那么一瞬間閃過了好事被打斷的陰影。 但是她很快揚起溫和的笑:“康姨,我這不是幫您看看嘛?!?/br> 康……姨? 周澧遲鈍地轉過頭去。 中年微微發福的女醫生,穿著白大褂,扣子好好地系著,胸前藍底的牌子清清楚楚地寫著: 精神科副主任醫師,康潔。 ——我給你推薦下二院的一個醫師吧,她是這方面的專家,叫康潔,你去找她,提我名字就行。 他之前的心理醫生是這么說的。 康潔的軟底皮鞋移動到眼前,她接過女人手里厚厚的病歷,然后平和的目光落在周澧身上:“我聽宋老師說有個孩子來看我,沒想到這孩子長得這么俊?!?/br> 周澧咽動干澀的嗓子。 “您是……康潔醫生?” 康潔笑著拍拍女人的肩膀,示意她讓位子:“是我。讓你看笑話了啊,小康是來會診的,替我看了會兒班。小年輕愛開玩笑,真是不好意思?!?/br> 女人微笑,順從地讓出位子,然后直接坐在了靠周澧更近的長椅上。 周澧心里升不起一點被戲弄的憤怒,反而微妙地松了口氣。 不用長時間面對那樣一個女人—— 一個持刀的輕佻的女人—— 真好。 康潔開始狀似不經意地和他聊天,很溫和的手段,周澧也配合地在不經意間泄露自己的狀況。 你來我往融洽友好。 剛剛還殘留在空氣里的曖昧和尷尬迅速隨風飄走。 只是周澧透過貼滿整面墻落款某位患者的鏡子,看到身后坐在長椅上的女人一直在打量他的背影。 他一邊應付康潔一邊在心里某個隱秘的角落里皺著眉想—— 做心理治療時,閑雜人等不應該回避嗎? 沒等他思考出結果,康潔就合上了病歷本起身:“行,我看你也有點累了,今天差不多就這樣吧。正好我也要下班,我送送你?!?/br> 他下意識感謝說好。 身后的女人也跟著站起來。 周澧大腦有一瞬間缺氧。 女人站起時齊肩的短發好像不經意一般劃過他的臉頰。 他看見女人的手里還握著那支筆。 可那分明就是一把滴著血的尖刀。 周澧沉默,撐著椅子自己站了起來,然后再次循環那一套丑陋的動作,向門口走去。 他知道背后的康潔會露出驚訝的神色。 可是他不在乎。 畢竟身后有一個提著刀的女人正促狹地對他笑。 周澧走得不慢,只要他想,他就可以用姿勢更丑陋的代價來換取正常人的速度。 康潔鉆進了值班室換衣服,女人就和他一起站在辦公室門口等。 剛剛才被吹走的曖昧再次悄無聲息彌漫,兩個人太過尷尬,或許只有周澧覺得尷尬。 窒息的沉默像有一層膜從云端鋪到地底,格在他們中間。 周澧努力把重心放在兩腳之間,細瘦的右腳開始刺痛。 他感覺女人似笑非笑地偏頭看了他一眼。 準確點說,是看了他胯下一眼。 周澧開始怨恨為什么這女人只要把白大褂一脫就算換完了衣服,導致他要和她站在一起。 單向的尷尬通常被定義為害羞。 只有周澧看得見高高聳立的那層膜,只有他幾乎要在這樣的注視下感覺被火燒。 所幸康潔動作很麻利。 穿著常服的康潔拉開值班室的門的一剎那,女人的目光就從他身上移開。 周澧如蒙大赦,一直緊繃的咬肌也不自覺松懈了下來。 三個人并肩站在寬敞的電梯里時,康潔笑瞇瞇地問:“小康,聽說你要換房子啦?” 女人點頭:“還沒找好新房子,很苦惱啊?!?/br> 康潔想了想:“那什么御——御嘉苑?就是宋老師治療室那棟公寓?我看著設施什么的都挺好的,你打聽過了沒?” 周澧在康潔說出御嘉苑時身體猛然僵硬。 女人瞇著眼向站在扶手一側的他投去一瞥。 然后她點頭:“好,我去問問?!?/br> 到了一樓,康潔執意要送周澧回去。 他說不過這個溫和的并且滿懷善意的女人,只能沉默地點頭。 可是他厭惡這樣對弱者帶著目的的討好或善良。 對弱者的善良只取悅他們自己,被施善者啞口無言。 電梯門重新在一樓合上,然后在負一層的停車場滑開。 康潔的車是一輛很普通的大眾。 也姓康的女人十分自然地拉開后門坐了進去,周澧默然,在車旁躊躇幾秒,就被康潔催促著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先放左腿,然后把半個臀坐到皮椅上,再用手抬起右腿的膝彎,同時用手撐著椅子把整個人都移進車頂的庇佑,最后再把僵硬彎折的右腿塞進車里。 康潔和后座的女人都極有耐心地等著他。 車子一圈圈向上繞,車輪碾過減速帶,車子在轟隆聲里上下顛簸。車頭向上,周澧不得不靠在椅背上。 康潔關掉大燈,車子從陰暗的地下來到陽光明媚的地上。 眉眼溫和的心理醫生轉動方向盤,隨口問:“小周住哪???” 周澧松開被咬到發白的嘴唇。 “御嘉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