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你的名字
三、你的名字
沈默抱著人進來的時候,老板抬頭看著他,桌邊坐著三兩個客人,也朝他這邊看過來。 他的身上濕透了。跛腳往里面走,那幾個客人目光粘在了這個跛腳男孩的身上。 老板大跨步走了過來,拽著他的衣袖往前拉,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從哪兒弄來一個孩子?!彼麤]吭聲,只是抱著她往前走。懷里的人身子熱乎了起來,并不是他身上的溫度焐暖了她,她好像在發燒。 老板把沈默扯到了他的房間,地上鋪著一層草席子和幾層薄被,這就是他的床了。他彎下身子把她放在床上,蓋上他的被子。 老板叉著腰,吼出來:“你要把她養在這兒?” 他抬頭看了老板一眼,這個時候他才長到老板脖子那兒。 “滾,抱著她滾,想都別想,我這兒店小,養不起你們這兩尊大佛?!彼焓滞妻松蚰幌?。沈默往后一坐,跌坐在地上。 他側著臉看著小女孩泛紅的臉頰,她似乎還在燒得有些糊涂了,嘴里還在囈語。 他低下頭。任由老板踹了他幾腳。 如果他是一個正常人,也許他還能講點條件。但他不是。 他有殘疾,腳不利落,除了不怎么說話、勤快點,每個月拿著那幾張毛票子的錢。他沒有條件可以講。 “我不要錢!”他喊了出來。 “什么?”老板愣了一下。帶著驚又帶著喜。 沈默低頭重復一遍:“我不要錢?!闭f完這一句,他緩慢地抬起頭看著老板:“她現在看上去有五六歲,她十歲之前我給你白干。不要一分錢。但你要給我們倆吃飽,讓她跟我睡?!彼柿艘豢谕僖?,似乎是在平緩自已的心情。 “至于她十歲之后,到那個時候就再說吧?!边@是他能做出來的最大的妥協了。 老板是精明的?,F在沈默十五六歲,四五年時候就是個青年了,這幾年肯定有勁,又好使喚。再加上小女孩八九歲了也能干活了。不要錢吶。他覺得這是個可以揀的便宜。不過這…… “那上學生病啥的呢?” “她身邊什么都沒有,是個黑戶,上不了學?!彼臅r候可以試到她身上什么都沒有,沒有包裹,沒有硬紙片。 在橋洞里,摸她的時候,他也摸了一圈附近的地方,除了石塊,也是一片空?!吧∥易约簛硖湾X。不過現在你得給點退燒藥?!?/br> 老板這么一聽,心里立刻就敲板了。但明面上還要做點功夫的,他猶豫了幾下啊,又咕噥著:“要不是我心善,看不得你們倆死在外頭。行吧,行吧,你帶著她去弄弄干凈。我等下給你藥?!?/br> 老板轉身心滿意足地走了,想著外面還有客人要招待。開門的時候看了一眼正跪在地上給小女孩掖被角的沈默說了一句:“這次的病要看病的話,也是你掏錢??!” 沈默背著他“嗯”了一聲。 老板嘴里絮絮叨叨地出去了。 沈默拿上自己的盆準備給她燒點熱水。他出去之后。床上的小女孩微微睜開了一點眼睛,看到了帶著霉印的天花板之后眨了眨眼睛又沉沉睡了過去。 沈默拿上藥,仔細看了一眼說明書里的適用和劑量之后,掰下一小半,捏開女孩的嘴放了進去。他撐起女孩上半身喂了一點水。然后又捏開她的嘴確認藥片吞了下去。 他先把毛巾放在熱水里浸濕。自己把女孩身上的衣服脫光。一條赤條條的身體就出現在他面前。他揪干毛巾,給她把全身上下擦了一遍。 水不熱了、變渾了,他就端去,再端一盆熱的回來。換到第五盆之后,他才擦到了臉。沈默拿著手里熱氣騰騰的毛巾在小女孩臉上一下一下的抹著。褪去泥污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原來的面貌。 他專心的擦著,完了之后看了她一眼。呆了一會,露出一個久違的笑意。這個小女孩是好看的,白嫩嫩的臉上落了幾道淺淺的細痂痕。即使這么小,也能看出來秀氣可愛的五官。臉頰上還掛著不自然的紅。 沈默心里想:不知道她的家人會不會找來。這么小的女孩就要跟在自己身邊吃苦了。 他把濕漉漉的被子和鋪蓋換下。拿了干毛巾給她擦了擦頭發。 他看著女孩沉睡的臉,嘆了一口氣,跛著腳出去幫忙。 老板在外面看他出來了嚷嚷一聲:“快來幫忙?!?/br> 早餐店晚上也會開,但賣的東西少??腿藳]有早上多,但也一波一波的。他時不時還要抽身去看看 后面的小女孩。 老板坐在柜臺后面掃他幾眼,看看店里的客人,低頭舔一下大拇指,背著人把鎖上的柜臺里的錢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捻上一遍。 晚上的時候,客人走光了。老板把店里的錢都裝在小布口袋里,揣在身上,帶到樓上去。沈默“嗤啦”一聲拉下卷簾門,鎖上里面的木門。 他伸手放在女孩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還有點燙,他收回了手。 掛在窗戶欄桿上的一大一小兩件衣服在半空飄蕩。天色昏暗, 他拉開柜子,屈身從柜子下面的空隙摸出一個鐵盒子抱在懷里。又摳出卡在柜子縫隙間的一把小鑰匙,打開了盒子。 展開,撫平褶皺,一張,兩張…… 他攥著手里的三百多塊錢。給她買衣服、買鞋,他們兩要是有一個再生病了,還要…… 他沒敢想。抽出兩張妥帖地放在口袋里,把盒子和鑰匙放回了原位。 街頭有個胖女人開的店,賣些雜貨和收來的舊衣服。那里應該會便宜一點,他摸著口袋里的兩張。走到雜貨店門前,門上的招牌早就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了,灰撲撲的,似掉不掉地掛在那兒,僅剩最后兩個鐵鉤子勾住了它。 沈默站在門口,躊躇再三,還是跨了進去。 小香爐里燃著一根香,輕煙在空氣中散開,有一種膩人的味道。 老板的頭發燙著小卷,看起來油膩膩的。眼瞼上也沾著綠,看不出來是什么東西。 他第一次來,放在口袋里的手微微發抖?!澳氵@兒有小女孩穿的舊衣服嗎?” 胖女人抿了一口茶水,牙齒上沾著一片暗綠色的茶葉,隨著她開口閉口而時隱時現。 “多大的?” “五六歲?!?/br>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角落,沒有抬頭:“那一堆,自己找要什么樣的。一件十塊?!?/br> 沈默在角落里蹲下,在散發著星星點點味道的衣服堆里挑選著。他把衣服朝向光的地方舉了舉,檢查是否存在破洞。最后挑了兩件還算板正的衣服帶走了。 沈默從口袋里摸出錢來,點了一點,放在桌子上。 老板抬頭看了他一眼:“還要內衣嗎,這兒也有?!彼[隱在笑。 沈默搖搖頭,拒絕了。那種東西不能在這里買,會染病的。 老板把衣服裝好,遞給他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說了一聲:“走好?!本屠^續看電視機里的爛俗劇情了。 推開門,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鼻端似乎還縈繞著香燭的味道。 他站在門口緩了緩神,拎著袋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回去。在漫水的衣服倒上一點八四之后,他搓了一通。換了一盆水,倒上八四,準備泡一晚上。 他端上一杯水,掰了藥片給她喂下去。心里默默祈禱,希望明天她能好,希望。 他沒脫衣服,把她往旁邊挪了一下,躺進了被窩。被子上帶了一點溫度,他沒敢靠近她,只是和她隔了一段距離,掖好了各自的被角。他背過身來,看著天上那白亮亮的一輪,最終抵不過這一天的奔走,睡了過去。 床上似乎有什么在悉悉索索地動。他太倦了,沒睜眼。老鼠?蟑螂?他放了藥了,按理說不會有了。那個東西安靜了下來。沈默準備繼續剛才的好夢,接著一只手,一直熱乎乎的小手放在了他的臉上,按了一下。 他猛地睜開眼,驚魂未定。 他看到了一雙眼,水凌凌的一雙眼正看著他。眼底還帶著微微的血絲,被燒出來的。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兩個孩子就這么大眼瞪小眼的。小手依舊停留在原來的位置。 “我把你撿了回來。你身上什么也沒有?!?/br> 小女孩點點頭。她知道,那個jiejie把她拋下的時候什么都沒有給她,就給她留下了一句話。 “我聽到你們說話了?!彼首麈偠?。但這么小的孩子臉上的表情早就把她出賣了。 她一直都是有意識的,只不過渾渾噩噩的。在橋洞地下的時候,她餓暈了過去。但是被這個大哥哥踩醒了。她動彈不了,嗓子又啞,只能叫,說不了話。 “你叫什么?” “我叫珊珊?!?/br> “你有家人么?” 她點了點頭:“我有外公外婆。外婆睡著了?!?/br> 沈默終究要大一點,知道“睡覺”是什么意思。他沉默地點了點頭,替她裹好身上的被子。 他猶豫了一會又問出了口:“你爸爸mama呢?” 女孩想到這兒,眼里淚花閃閃:“mama也睡著了,我沒有爸爸?!彼龔膩矶紱]見過爸爸,爸爸在她的眼中是沒有形象的,所以就相當于沒有。 沈默慌了,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然后拍了拍她:“別哭了。那你告訴我,你姓什么?!?/br> 女孩聽到這個問題,臉頓時蒼白,她想到了那個jiejie猙獰的臉,和她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你就不配姓唐,你不配和我擁有共同的姓氏。你就應該和你的狐貍精媽一個姓?!?/br> 她不懂她的話,她也不知道什么叫狐貍精。外公外婆和mama從來都沒有教過她這些,他們也不會這樣大聲和她說話,他們的臉上一直都帶著笑。但她卻知道了她似乎不能姓唐。她要和她mama一個姓。 她猶豫了一會,輕輕吐出一個字:“沈,”目光堅定“我姓沈?!?/br> 沈默露出了一個笑,激動地說:“你和我一個姓。我也姓沈。我叫沈默?!睋斓降暮⒆雍妥约簱碛泄餐男帐?,他第一次得知了什么是緣分。他因為這份緣分而歡欣雀躍。 “那我就叫你哥哥了?”她眨眨眼。 “嗯?!鄙蚰瑢χ矍暗男⌒∪诵攀牡┑┑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