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1】

    本丸奧御殿內，女子摘下市女笠，在旁人的幫助下解開紅色的懸帶，褪去最外層的紫無文綾小袿和緋色長袴——她剛踏著外頭沒過腳踝的深雪、在摻著雪花的寒風中從三の丸的追手門一路步行到本丸御殿，衣服沾上的細雪在進入這間燒著地爐的和室后很快就化開浸濕了布料，不盡快更衣便很容易著涼。

    換完衣服后，時政派來護送的男人又立即將她塞進被爐里，在女子耳畔道：“慈野御前，稍后服下驅寒的姜湯再就寢吧，我會盡快交代好事務的。請放心，我們就在廊下，不會走遠的?！北环Q作‘慈野御前’的女子微微頷首，男人便退出和室。

    障子開合之間，等候在廊下的長谷部只看到女子端淑嫻雅的側影，這驚鴻一瞥又讓他心生漣漪，不久前那幅仿佛志怪中一段艷情而恐怖的故事開端……在這個僅有小雪簌簌飛舞的寂靜夜里，本丸的第三任審神者——有著白皙的肌膚、溫順賢淑的美貌女子，如同傳說中居住在深山中的雪女，踩著素雪造訪，以冰冷的吻奪取無知男人的靈魂。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來的話，那種怪談故事開端的感覺會更盛吧。

    “這個本丸，主事的付喪神是你嗎？”此時男子言行中完全沒有在女人面前的謙遜恭謹，頗有些高高在上地發問。

    “是?！?/br>
    “嗯，那好，往后你便任御前的近侍?！?/br>
    男子的話讓長谷部疑慮更盛：方才路上，他不斷代替真正的審神者發號施令，女人對此一聲不吭、如同冰冷精致的人偶任其擺布，現在更是擅自替審神者決定了近侍……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聽好了，出陣遠征內番…這些事情都不必勞煩御前，由你或者其他付喪神定奪便是，”男子語出驚人，“斬殺溯行軍、守衛歷史的任務是次要，只需要維持基本的日課就足夠了，這對你們本丸來說輕而易舉吧？”

    “從現在開始，你們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顧好慈野御前?！?/br>
    “……我明白了?！遍L谷部看起來有些恍惚，但很快就壓下各種雜亂的念頭，正色肅穆答：“請吩咐?！?/br>
    “嗯，”男子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斜眸撇了撇障子上映著的纖細人影，刻意避違壓低了聲音：“慈野御前后天失語，不能言語……”短短一句話，卻撥開了長谷部心中大片的云霧…失語…這下先前種種反常之舉都有了解釋。

    “每日晨起，首要的，就是準備懷紙讓御前隨身攜帶……”

    “御前身邊離不得人，絕不能讓她離開視線之外……”

    “飲食清淡為主，按照一日三餐的標準，像唐辛子、芥子末這樣的刺激性食物禁止出現在御前的膳食中，性寒的食物不可多食……”

    “冬季保暖、夏季納涼……”

    “……”

    二人攀談著，直到燭臺切用托盤端著盛姜湯的瓷質蓋碗過來才中止。

    “慈野御前，姜湯盛過來了，我進來了?”男子正朝障子合縫垂首詢問。

    ……

    寂靜。

    過了一會，和室內傳來細微清脆的敲擊聲，統共三下，長谷部知道，這便是‘允許’‘可以’的意思。

    男子回頭對長谷部和燭臺切低聲說:“你們二人跟上?！彪S后回頭雙手拉開障子，動作緩慢，使拉門移動的聲音盡可能小，待付喪神進來后又緩緩關上，接著在慈野御前身側跪坐著。

    燭臺切光忠猜想新任審神者大概是平安時代前后的人，雖有不少疑慮卻不多問，小心翼翼將蓋碗從托盤端到矮桌上，調羹和筷子規整地放在筷枕上，隨后撤走托盤——

    如果不是長谷部君叫短刀來通知他下廚時特意提了嘴，他肯定端著碗、勺子放碗里就過來了…啊啊!居然穿著遠動衫就來了，應該換上輕裝的!初見不會給姬君留下輕浮的形象吧?不知道姬君對獨眼眼罩怎么看呢……

    雖然腦子里一片亂麻，表情卻半分不外露，燭臺切神色莊重的和長谷部一起跪坐在男子身后，恭順地低下頭。

    兩人余光只能瞥見女子穿著的半色打袿和素白纖長的手——那削蔥根般的十指先前虛虛扣著，似乎有些百無聊賴，而當他們進來后則明顯感到緊張而絞著手指，然后才欲蓋彌彰似得規矩放在膝上。

    這個小動作使她一下子從端莊的人偶變成沾著生氣的人類，也使胡思亂想的燭臺切放松了許多。

    “慈野御前，這位是壓切長谷部，將任您的近侍，照顧您的起居日常?！?/br>
    男子微微側身露出身后的長谷部，后者聞聲正抬頭，便驟然撞入女子望過來的清澈眼神中，她梅紫色的眼眸彎成小月牙，沖他柔柔笑了笑。

    這個動作仿佛在問好，又帶著安撫的意味，好像在說‘初次見面，萬分抱歉，今后給你添麻煩了’一樣。

    人們相信言語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身體語言也是如此。有的人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的風情便遠勝他人搔首弄姿數倍，僅是靜靜坐著不動的姿態都盡顯柔美。

    人際交往中首因效應很大程度上影響交往的后續進程，如果是慈野御前的話，在這方面一定戰無不勝吧?

    長谷部謙恭地俯身道:“若為主命，無論什么都為您完成，請隨意吩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