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7日

    “吳老師，端午了吧？”提籃橋西區二樓，昏暗的大通鋪一側，一個人有氣無力的問到。這幾天的拷問和折磨讓他整人都變了形，原本微胖發福的身體明顯的消瘦；今天又挨了頓打，此時只能趴在床上說話了。

    “是啊，‘風雨端陽晦生冥，汨羅無處吊英靈?！北人莸膮俏目”晨恐鴫Ρ?，看著對面已經空無一人，艱澀的回答。一天就吃了一頓咸菜爛糊糊，腹中饑餓，只好去找精神食糧。

    “嗨，到底是文人，但這詩有點哀啊?！迸赃叺闹心耆似教傻纳眢w轉了個身，側躺對著吳文俊。說話要對著人，這是多年機關修養出來的基本禮儀。

    “怎么能不哀呢？當初這里兩張鋪可是擠滿了人，我最后來的位置都沒有，現在呢，唉……”他轉身的動作讓吳文俊皺了皺眉頭，一股臭氣直沖腦門，那是那人今天被打時，拉在褲子上的屎尿的味道；他們把當年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全拿出來了，對著自己人，跟國民黨比，手段一點不遑多讓。

    “物價局老沈在我前面，硬氣啊，什么都不說也不寫，打的聲音整個走廊都聽得見，血rou模糊的拉出去，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來了吧。機關那么多年，有些事，要懂個進退啊?！蹦侨舜蟾攀遣缓靡馑?，舉起右手扇了扇空氣，聊勝于無；惋惜別人的怯懦，感嘆自己的機智，懂取舍。

    “……可惜了，都是好同志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弊炖镞@么說，心里早已麻木。這么多天的人間地獄過下來，年輕人身上的堅強與銳氣早在一聲聲慘叫中消弭殆盡；強的過辣椒水？硬的過老虎凳？全國性的運動，針對其實的不過個別，他們這種小蝦米屬于一網下去帶上來的。

    “這個我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吧？吳老師?！笔耗驃A在屁眼里沒辦法擦干凈，瘙癢讓那人前后動了動，又是一陣臭氣。其實原本他的事情已經定性了，走資投降派，發配漠河勞改。今天李獄警來叫他說是家里人探視，換了一套干凈衣服穿，讓洗臉梳頭；這么多天，老婆孩子不知道怎么樣了?？蓾M心喜悅被一紙離婚書打破，妻子冰冷的臉和不帶感情的口氣讓他無法接受，他們家的一切都是自己給的，憑什么？

    “噓，不好說的，不好說，輕點，輕點?！闭劵⒆兩?。當年在學校朝氣蓬破，積極向上的書生，朝氣全無?？戳搜劾伍T外無人，吳文俊才嘆了一口氣，心中稍定。天底下還是有好人，這個李獄警也不知道跟自己什么關系；自己之前硬了幾天，被打的半死不活，送飯時人悄悄說了句‘想活就往大了說’的暗示，旁邊的那人也無意聽見，這才保住了兩人的小命。

    “很多人還覺得冤枉，哼，能有我冤枉？上個廁所回來就變成了右派，要不是聽了……嗨，我硬把自己的罪行說重，不然早他媽跟老沈他們見閻王去了。哎，家里這個閻婆惜啊，冊那?！辈慌浜辖淮?，或是交代的罪行太小是都要吃‘花生米’的。這兩人現在屬于政府機關跟教育界的右派典型，都是那些人拿來跟上級交差，立功的對象，不好輕易弄死?？?，我黨留著他們一條賤民，而且最后都把如此強硬的右派份子感化了，黨的光輝照四方啊。不能被釘在十字架上立為標桿，是沒有價值的，打完弄完，直接斃，成了某個檔案室卷宗里薄薄的一張紙。

    “算了吧老杜，這是天要下雨啊，她們……她們做右派家屬，也不好過日子的?！笔前?，自己還是討了個好老婆，就是不知道她后面的日子改怎么過。你當場急跳，被打成這樣又是何苦。

    “呸，要沒有我她、她meimei，能有今天，還不跟她那個戇度弟弟一樣在青浦農村過一輩子，冊那；我兒子可憐，唉，壯壯啊。這廁所上的，唉，都是命??！”胸中怒氣帶動身體，杜大壯‘騰’的坐了起來，學著吳文俊靠在墻上，開始指天罵地。

    “是啊，都是命，都是命啊?！睙o奈的點頭，跟著一起嘆息，手中握緊了張愛麗給的玉牌，閉上眼，流下一滴濁淚。

    “阿姐太客氣了，來就來，還帶東西，自家人嘛。來，吃魚吃魚！壯壯，小毛，動筷子呀，別客氣！”臨時搭的圓臺面上，劉濤筷子虛指。他對大姐家的那位胖胖的‘杜科長’還是非常尊敬的，那是他親戚里最大的‘官’了。愛屋及烏，連帶著這位大姨子和外甥也是善待有理。

    “知道你回來了就來看看，討頓海鮮吃呀，正好過節。這點火腿啊、咸rou啊，月餅啊就是點小東西?！惫鹛m先跟秀蘭對了一眼，估計她還沒把事情跟劉濤說，那就暫時權當沒發生吧；或是發生好了，因為今天早上那只‘老甲魚’已經當著她的面，怒氣沖沖的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哪里哪里。今天過節姐夫怎么沒來呢？他們‘三科’那么忙啊，姐夫要注意身體哦。秀蘭，床底下還有包牡蠣干等會叫jiejie帶走，吃了對男人好的?！币贿叿愿?，劉濤夾了塊蒸咸rou到秀蘭碗里。當著娘家人，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只是后者很快就把那塊rou給

    了她旁邊的阿芳。

    “哦……嗨，他你還不知道啊，他們‘三科’么管食品呀，下面那么多食品公司來，過節要查什么食品安全嘍;我們家么就是個旅館呀，給他困困覺，早出晚歸的，正常?！惫鹛m好面子，表面風光能維持多久就撐多久吧。秀蘭也知道jiejie這點，所以故意不跟劉濤說。

    “mama，爸爸不是……”坐在桂蘭身邊的壯壯突然抬頭，爸爸不是被抓起來做‘狗’了么。

    “來，壯壯吃魚啊?！痹诤⒆幼炖餂]說出更多的字之前，桂蘭迅速的用一塊馬鮫魚堵住了他的嘴。

    “小毛，阿拉一人一半，喏?！眽褖岩幌蛑v義氣，弄堂門前一聲吼拉回了差點‘失足’的少年，現在自己有好吃的也不忘分小毛一份。

    “嗯，好吃！”小毛不客氣，沒心沒肺，爸媽都給他打了個電話對不能陪他過節表示歉意。原本家里是留著錢叫他去老大房買幾個鮮rou月餅吃的。劉濤一叫，反正小流氓臉皮厚，硬在人家家里過節了，要是給他個蘿卜頭照樣好覺得好吃；別人家的東西，一分錢不花，外加熟母美女，真想照單全收。

    “切，謝謝也不說的?！卑⒎及琢诵∶谎?，桌子下邊踢了他一腳；這個厚臉皮權當不知，忙著嚼rou吐刺。還時不時的看看秀蘭阿姨，看看阿芳，眼珠轉來轉去，不知道打著什么鬼主意。

    “好吃多吃點?！眲謯A了快rou到小毛碗里，比起看著呆呆胖胖的外甥，他更喜歡聰明伶俐的小毛。

    “小毛，我們來比誰吃的快?！眽褖颜f完，兩小孩開始端起碗來拼命往嘴里塞東西?？吹闹車拇笕硕夹α似饋?，桂蘭寵溺的摸著兒子的頭叫他慢點吃。

    “切，跟小孩一樣，這都好比的?！卑⒎及琢吮淼芨阈∶谎?，想想等會晚上要不要做那個對自己人生很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