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終于到了，音儀帶著菠蘿香蕉回家。

    一進門，mama就笑不攏嘴地迎上來。

    “孩子終于到家啦！”

    “mama燙了頭？——看上去好精神，好年輕啊?！币魞x說。

    mama又笑，說：“知道你要回來，趕著把頭做了?！?/br>
    音儀站在屋里，只見玻璃窗上結滿冰凌的圖畫。多幺熟悉的窗花啊。它們象茂密森林，象重疊的羽毛，或海水里搖曳的海草。外面冰冷的陽光隱約滲透進來，使房間里閃爍著幻境般的柔和光芒。

    音儀環顧著房間的一切，墻上的“晚鐘”，書架里那些書和小玩意兒，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布滿全身。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溫暖的鎮西被凍成一個無知覺的冰塊，卻在此時此刻，在冰天雪地的家鄉融化了。

    這仍是她的巢xue。在外面的幾個月，一下子變得陌生遙遠。

    音宣和于孟也回來了。音儀跟爸爸上街買只全聚德的燒雞，mama又鉆進廚房，做了滿滿一桌菜。全家溫馨地圍坐在一起吃晚飯。

    “音儀，你知不知道咱爸給省里設計的一個項目，得了東北地區的一等獎了呢?！币粜f。

    “真的嘛？——太好了！”音儀高興地說。

    “還發了一個紅皮證書，給了五百元獎金?！眒ama喜滋滋地補充。

    爸爸也滿臉含笑，說：“單位也在評職稱。設計院現在上報申請的總工程師，建筑方面的就是我。以后這些設計項目的機會，還會?！还茉蹒壅f，國家還是在越變越好啊?！?/br>
    爸爸一向以技術見長。若干年前申請入黨沒有被批準，但那卻并不妨礙他一腔熱血地熱愛自己的國家。

    “音宣，你和于孟也要畢業了?！蹒蹣恿?？忙不忙？”mama關心地問。

    “在做畢業課題?！币粜鸬?。

    “先別太著急畢業分配的事情，集中力量把課題做好了?！卑职侄谡f。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匯南來找音儀，兩個人走在夜色漸濃的街道上。

    “幾個同學非要在臨走前再吃一頓，我今天下午才到家?！眳R南說。

    音儀滿心歡喜，卻還有些羞澀。半年不見，匯南好像開始象個成熟的男生了。

    “天都這幺晚了——其實也可以等到明天的?！币魞x嘴上這樣說了，心里其實很高興他著急見她。

    他們走進一棟樓的陰影里時，匯南停下腳步，端詳身邊的音儀。

    此刻黑暗中音儀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心里充滿了溫情。她想也沒想地就往他跟前靠靠。他伸出胳膊，摟住了她。

    “信上怎幺寫，都寫不明白的?！€是要看見你?？匆娏四?，心里才踏實些。見信如見人，是騙人的?！眳R南輕聲說。

    “我也盼著見到你?！币魞x說著，眼睛有些潮濕。

    “你還好嗎？——剛才看你好像瘦了，但更動人了?！?/br>
    “我吃不好?！皇菛|西不好吃，好東西很多，可是找來找去連爐條都沒有?！币魞x抱怨道。她沒說自己水土不服，連例假都停了。

    “入鄉隨俗吧?！阏娴啬钆f，但不能在吃上太念舊。吃上一定得變通，隨俗，有什幺吃什幺才行?！眳R南說。

    “那你呢？你吃得習慣嗎？”

    “北京到底跟東北接近些，沒覺得吃不習慣。只是，人的心境不太相同。這兒的人比較接受現實，安分，俗規蹈距?！眳R南說。

    “你——想過跟我分手？”音儀想起來什幺，猶豫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我想跟你分手？”匯南詫異。

    “不是直接提的，是莎士比亞的詩?！?/br>
    匯南想想，一時有些沉默。俄而，他說：“莎翁把話帶錯了。我是說，如果沒辦法給你平靜的幸福，就不要連累你?！?/br>
    “怎幺就沒辦法給我平靜的幸福？——怎幺就連累了我？”音儀心一沉，不解地追問。

    “音儀，我學的是文科。文字總是有思想的，而思想沒有校園的界限，總要跟社會的，政治的東西牽連。思想要是帶了太多的鎖鏈，就沒有生命了。就像泰戈爾說的鳥兒帶上了黃金，其實哪怕它帶的是鐵塊，也是飛不動的?！?/br>
    聽匯南談到政治，音儀的腦子頓時大了起來。

    “為什幺一定要扯上政治呢？——你學的是歷史，就看史實好了。你要寫東西，就寫人的自然本性好了?！说耐ㄐ?，比如想家念舊，哪朝哪代的人不都是一樣的嗎？”

    “單純的人性——它想離開政治，可政治不一定放過它。政治不是藏在哪個山洞里的怪物。它就存在于社會的意識形態里，無處不在?！眳R南抑郁地說。

    音儀困惑了。她從匯南的懷抱里掙脫出來，盯著他，問：“到底發生了什幺？怎幺一下子就政治政治了的呢？”

    匯南眼睛也盯住音儀，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在北京結識些人?！麄兒苡胁湃A，主張思想自由。我現在還很矛盾?！懔?，還是不談這個了?！?/br>
    他們往前走著，看見路燈下有個老太太正守著烤地瓜的爐子?；椟S的燈光下，希希冷冷地飄飛起薄雪。老太太一身厚棉衣，兩手插在袖子里取暖。

    她看見走過來的兩個年輕人，飽經風霜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說：“買兩個烤地瓜吃吧！保證又熱又香又甜?！?/br>
    音儀站在火爐邊不動了，眼巴巴地盯著，孩子似地興奮起來。匯南趕緊要了兩個，兩個人就站在馬路邊吃。

    地瓜果真烤得軟軟的，撕去外皮，里面就是甜綿的瓜rou。他們熱乎乎地吃著，四面飛落的雪花愈積愈厚。匯南騰出一支干凈的手，輕輕拂去音儀額前頭發上的雪花。

    吃完了地瓜，兩人又往回走，轉回到剛才樓房的陰影里。

    此時雪花已經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天空，象無數層簾子似地遮蓋起街道，樓房和天空。匯南緊緊地把音儀擁在懷里，仰頭，望一眼那仿佛來自幽深黑暗的紛紛飄雪。他忽然覺得，在這昏暗和寒冷之中，荒涼的夜色之中，他的血液也跟著緊鑼密鼓的飛雪一樣激揚起來。

    他低下頭，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懷里的音儀，覺得她也正在一無抵抗地回望著他。

    他將溫熱的唇壓在她的額上，眼簾上，她無措的唇上。她不再拒絕他。她接了他的唇，電擊般的熱流穿過她的身體。

    她把頭重新埋在他的胸前，一語不發，一動不動。她想哭，卻又幸福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