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三章 史上懷才不遇的人)
音儀升了本校的高中。 上了高一,就很快要分文理班了。 “還是學點腳踏實地的東西,將來不管社會怎幺變,謀生總是沒問題的?!眒ama說。她嘆了口氣,又說:“政治太多變,太復雜,還是離遠點好?!?/br> mama說得一定有道理,可是音儀心里還不能馬上接受這個現實。她的心還在夢里飛,而那個夢就在語言里。語言剝去生活繁雜無序的外表,揭示美,和人心。沒有人心和美的存在,就是物質的機械的存在,就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存在,活著和死了又有什幺區別呢? 隱隱約約,她擔心自己象“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位醫生,年輕時對藝術躊躇滿志,后來違心當了醫生,天生的那點藝術天分,就全荒廢了。她知道自己是要學理的——她怎幺可能用自己的內心謀生呢?她喜歡詩,喜歡文學,那些跟職業,又有什幺關系呢?但她如果真地學理,她是不是也會逐漸地,不知不覺地,成一個沒有內心世界沒有悟性的庸庸碌碌的人? 沒有比螞蟻般的庸碌人生更讓人恐懼的了。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弊鲂﹤ゴ蟮氖?,成為偉大的人,該多幺激動人心!為了偉大,可以受苦,可以隱忍,可以臥薪嘗膽,但一切都值得了,都有了意境。 對偉大的渴望,讓人不甘于做綠葉。做不成噴薄的紅花,再去做謙卑的綠葉不遲。人生難得幾回搏!所有的人心都向天空飛。 就在那時,中國剛剛打開大門不久,中國女排也在多少年后,重新走向世界。全中國的人都守在電視機收音機旁看球賽,聽球賽,呼喚吶喊,全民族的尊嚴和驕傲,都寄托在那個飛來飛去的排球上。每個人都知道認得美國隊的海曼,認得日本隊古巴隊女排的面孔,好像身處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贏它,所有的中國人就得繼續忍受東亞病夫的奇恥大辱。 中國隊終于打贏了,高揚著頭,在五星紅旗下向全世界致意,宣布中國的崛起。音儀和全校的師生們也含著眼淚歡呼,那一時刻,沒有比崛起和一覽眾山小的偉大,更讓人心曠神怡。 那一時刻,悲傷的曉東成了遙遠的記憶。 音儀還是留在了理科班。學文科的人少,都被并到了齊匯南在的五班。 高一教語文的是新來的肖老師。 上課頭一天,他出現在教室里。他五六十歲左右,兩鬢染白,身材瘦削挺拔,一身樸素的藍布衣。 “看見沒有,肖老師長得真象周總理!”底下有人興奮地嘀咕。 音儀聽了,也發現他真地出奇地象。長臉劍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也是略抿著似的,只是他的臉上寫了的滄桑。她的心也激動起來。 這天的課文是西漢賈誼的“過秦論“。肖老師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就開始跑了題:“賈誼才華橫溢,二十出頭就被漢代文帝任為太中大夫,可是卻得罪列侯,遭小人排擠,被遠謫長沙。他因此寫了”吊屈原賦“,‘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f的是鸞鳳流散,丑鳥當空。小人得世,賢者卻無處立足。自此歷史上懷才不遇的人,非賈誼莫屬?!?/br> 剩下的這堂課,講的都是賈誼。教室里靜靜的,所有人都被賈誼的故事感動,被肖老師的激情感染,最后鈴聲響起,才如夢初醒。 課間,又有人神秘兮兮地說:“知道肖老師為什幺喜歡講賈誼嗎?——他原來寫了新中國個電影劇本,也是才華橫溢。后來給打成了右派,在農村呆了將近二十年,最近才給平反?!遣皇歉Z誼很象?” 肖老師喜歡文言文。但講完了賈誼,他的激情就慢慢渙散,剩下的就只有之乎者也了。 一堂又一堂的課,都是文言文。他雖然沒有了激情,卻還是咬文嚼字地費力地解釋,就不知不覺地掉進了之乎者也的陷阱,既不肯爬出來,又四處碰壁。 有人舉起書,指著課文里的一句話,問他:“那幺這個‘之’是虛詞的‘之’,還是實詞的‘之’,代表前面的東西呢?” 肖老師眼睛盯著那一行字,好像也糊涂了,一臉尷尬,半天說不出話來。 同學們的問題越來越多起來,箭雨一般射向他。他漸漸力不從心,臉色也蒼白起來。 同學們得不到答案,又見老師聲音變弱,臉色疲倦,就漸漸沒了興趣和耐心,就把他一個人丟在講臺上自言自語,各自在底下想說話就說話,想看什幺書就看什幺書,還有人干脆做其他課的作業。 音儀目睹這一切,為他尷尬極了。她既沒有了聽講的興趣,又不好意思就這樣把他不放在眼里。她眼看著他被淹沒于吵吵鬧鬧的教室里,早先那份感動就變成了不自在。 她不敢相信,他這幺沒用,這幺過時而又無趣。一個曾經才華橫溢的人,怎幺就淪落在這一地步?——他早就過了時,被歲月的車輪無情地碾過。此刻,他在教室里,丟她的人,傷她的心。 她望著他,幻覺里她似乎愛過他。 語文課照例要求大家寫周記和筆記。周記其實就是日記,但因為只要求一周寫一次,就稱其為周記。音儀的周記總是洋洋灑灑地寫上幾頁。生活里一點點小事,好像都讓她浮想聯翩。這一天,她發現發回來的周記本子上寫了整半頁的字,是肖老師用小毛筆蘸紅墨水寫的。 她有點吃驚地讀下來。之前的語文老師沒有誰留這幺多話,大多時候是個“閱”字,特別滿意了,就批個“優”??尚だ蠋熎珜懥四晴鄱?,大意是你想象豐富,熱情奔放,但也要學會冷靜思考。 什幺意思?他憑什幺像個知己似地跟她講話?為什幺不象別的老師那樣簡單些?他知道她什幺? 她的心慌亂地跳著,激動而又惱怒。她忽然發覺心里多了一些復雜的情愫,她不能再單純平靜地看他講課,而這讓她只覺得別扭。她不由地下意識地抵抗著這個變化。但她還是得上他的課,她盡量若無其事。 下課鈴響了,音儀急忙跑到教室外,打開走廊的窗子,伏在窗棱上望天和云。顧城的詩里寫:“我一會兒看云,一會兒看你。云很近,而你很遠?!?/br> 那時顧城還沒有在遙遠的島嶼上揮起斧頭砍他的妻子。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身后有人。她撇了一眼,猛然發現肖老師正站在后面,臉上還浮著笑意。她下了一跳,馬上轉過身來。 肖老師好像要說什幺,凝視著她,溫和慈祥地笑著。他的笑似乎寬容,卻又有幾分曖昧。音儀一眼看見了里面的曖昧,就不自在起來。 望著望著,他的兩只手突然情不自禁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好像要表示他的理解和疼愛。她一下子窘了,想也沒想,馬上扭過身子背對他,可他執拗含笑的臉卻正好映在她面對著的玻璃窗里。 她尷尬到了極點,臉上一陣發燒。 這時他的一只手還在她的肩上。他仍然在溫和地看她??伤降资茬垡矝]說,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幺。但他也許終于明白,他和她之間是不可逾越的心靈鴻溝。 他挪開了那只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