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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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老 今晚我到底還要遭受幾次打擊,杭柳梅心里想。但她嘴上說的是怎么都站在門口呀,快進來快進來。 小麥叫了一聲“媽”,麥穗和她背后的男人都看向小麥,眼神再向前一探,就發現了蒲芝荷。 杭柳梅把人聚到一起,東南西北大團圓似的繞著圈介紹了一遍?!爸ズ?,這位是小麥的mama麥穗,這位是她的對象——”杭柳梅磕絆住了。 麥穗自然地接上:“酈元,就是古代那個酈道元的酈和元,叫他小酈就行?!?/br> “小酈,小酈?!焙剂犯盍藘杀?,感覺不對勁,但也就這么著了吧。 蒲芝荷剛站在后面的時候就聞到了麥穗身上的木質香水味。麥穗一頭齊刷刷的鎖骨直發側分著,在燈光下倒映著光亮。上了年紀的男女,最易失去的就是光澤——頭發、皮膚、指甲還有眼睛,都是需要格外下功夫保養的。 但要是過分經營,會暗生不事正業的俗氣。麥穗就保持得正好,她像蒲芝荷小時候看的那些港劇里的女律師和女法醫。 麥穗也在欣賞蒲芝荷天然去雕飾的素凈。蒲芝荷卸了妝,穿成套的砂色苧麻棉復古襯衫配闊腿褲,隨便拿了根眉筆把頭發綰在腦后。 幾人你來我往,反倒把小麥晾在一邊了。濃眉大眼的小酈在氣氛要掉下去的時候,適時找到縫隙插進話來:“麥序你好,常聽你mama說起你,我是你mama的朋友?!毙←溄兴♂B叔叔,然后借口做飯走回廚房。 麥穗把帶來的葉黃素護眼片和深海魚油遞給杭柳梅,小酈站在一邊阿姨長阿姨短,這幾聲叫得夠甜到丈母娘心窩里,只可惜杭柳梅是麥穗的前婆婆。 杭柳梅是盼著麥穗好的。都只說女婿能頂半個兒,婆媳卻總被形容成天敵。杭柳梅可不這么覺得,但凡婆媳有矛盾,那全是做丈夫的做得不好。反正她們這十幾年相處下來,麥穗在杭柳梅心里不止半個女兒的分量,他倆夫妻離婚不影響她倆婆媳的關系。 杭柳梅直覺這個小酈配不上她的麥穗。 蒲芝荷抱著與己無關的心態退回廚房的時候,小麥正把打好的蛋倒進鍋里攤雞蛋皮,“刺啦”一聲,蓋住了外面的聲音。 蒲芝荷靠到柜臺上,雙手抱臂觀察小麥的表情,小聲問:“你不想出去和他們聊聊天?” 小麥盯著鍋說:“總會出去的,讓他們先和奶奶好好聊聊吧,本來也是帶人給她看。不用擔心我,我高中的時候他們要離婚,還以為瞞住了,其實我早都知道了。大家都是成年人,這是他們的自由。我可以接受小酈叔叔,反而是我爸和奶奶,他們倆未必可以?!?/br> 門鈴又響了。 小麥跑出去在門前頓了一下才拉下門把,剛開了條縫,外面的人就大力推開闖進來了。 “媽?媽!麥序?麥序!怎么一個兩個都不接電話?!” 沖進來的自然是麥爸,他雖然胡子拉碴但是劍眉星目,像小時候那些電視劇里戴著斗笠坐在小餐館角落,面前一壺燒酒兩碟小菜,關鍵時刻飛筷封喉救主角于水火的游俠。 面對一屋子人,他也不尷尬,語氣變緩但音量不減:“你們都在家?咱們家沒人玩手機的么?兩個人同時失聯太嚇人了,我一路飆車過來至少闖了兩個紅燈!” “原來是你來了。難怪媽顧不上我?!丙湴挚粗溗?,雙手插兜,說了這么一句就算打招呼了。 杭柳梅暗道謝天謝地,向來逍遙不羈的兒子總算干了件正事,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是時候??!她把他帶進門,果不其然他陰著張臉對小酈伸手:“你好,我是麥穗前夫,孩子他爹,姜云逸?!?/br> “姜老師,你好?!毙♂B彬彬有禮,皮膚也白,戴著煙灰色的細框眼鏡,很有型,杭柳梅瞅著他像《上海灘》走出來的男演員。但站一起一比,麥穗肯定還是和姜云逸天生一對,也不知道兒媳婦怎么轉了性,喜歡上那種類型。 “嗯,你們今天過來是看老人?留下吃個晚飯吧,坐吧,都別站著?!丙湴洲糁绨虬阉诺乖诘首由?,扭頭使喚兒子:“麥序,把紅酒拿出來,家里有菜嗎,沒有就現炒兩個?!?/br> 麥穗不想看他鬧情緒:“不喝酒了,一會還要開車。我們吃過了來的,陪媽聊會天就走?!?/br> 小酈雙手撫上她的肩好聲好氣地勸:“沒事麥姐,我陪阿姨和大哥喝兩杯,一會可以叫代駕?!?/br> “好,那喝,”麥穗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站起來又要去廚房:“媽她們還沒吃晚飯,我和小麥一起做飯?!?/br> 小酈順著胳膊向下摸,牽住她的手哄她:“你腱鞘炎不是才好,現在不能端鍋。大家想吃什么我去做,阿姨年紀大了,你也胃不舒服,我給做點好消化的吧,麻食可以嗎?早知道我就把給你鹵的雞爪子帶上了,上次你不是說愛吃,我又新做了一盆就等著給你送過去?!?/br> “大哥,廚房在哪邊,我去吧。麥姐想阿姨和孩子了,讓她多陪他們一會?!毙♂B一臉賢惠得體,邊說邊解襯衫袖扣,往上挽袖子。 麥爸抱臂看他表演。裝什么蒜,在座的都比他更了解麥穗。他也不甘示弱,握住麥穗的手臂把她拉近自己:“你腱鞘炎了?你胃不舒服?看醫生了嗎,怎么回事,都不給家里說一聲?” 麥穗不想在青春期的兒子面前演青春期電影,三個人臉上的褶子加起來都夠寫一幅字了還在這拉拉扯扯,也太不像樣。她不耐煩地甩開兩人的手走遠兩步,麥爸追了上去。 小酈也要跟上,卻被杭柳梅拖住,要他給自己講講怎么和麥穗認識的。 “咱們兩個之間的事,你把別人拉進來干什么?”麥爸壓著嗓子,貼近麥穗問。 “你說誰是別人?”麥穗扭過臉看向另一邊。 “他,你把他帶過來要你兒子怎么想?” “我事先告訴過小麥,他同意了我才把小酈帶過來的。還有問題嗎?” “有,那我呢,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在乎我怎么想?” 麥爸盯著麥媽的臉脫口而出,眼神鋒利,拉著她的手也緊了緊。麥穗抬起另一只手把頭發別到耳后,這次沒有回答,麥爸也不打算等她的回答。 他把聲音放得更低:“和他分手,和我復婚?!?/br> 麥穗抬頭一臉冷漠,語氣卻是激動的:“你瘋了?” “你又不愛他。麥穗,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多,你今天錯在把他帶來被我撞見,咱倆誰也別想蒙著誰。咱們復婚吧?!?/br>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咱們到底為什么會離婚,那又怎么可能復婚?!?/br> 小麥端著兩碗面出來,就看到爸媽依偎著并肩而立,又像兩只驚弓之鳥迅速分開。 麥穗抱了抱兒子:“小麥,mama明天要出差得早起,你們吃飯吧,mama回來再來看你和奶奶?!比缓缶筒活櫤剂返耐炝?,叫上小酈告別離開。 麥爸的眼神黏著麥穗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大門,但人又定在原地,一步也不肯送別。 杭柳梅和風細雨地把人送出去,轉身變了臉:“都說無巧不成書,今天正好,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著急去吧,后悔去吧!一切都晚了!” “媽,今天和之前的事情不一樣,交給我自己處理吧?!丙湴终f完就不再出聲,默默承受杭柳梅的怨氣,給她把飯端到面前。 杭柳梅瞪著他,賭氣似的拉開凳子坐下撈起面大口吃。 吃完飯,麥爸又默默收拾了桌子,端著碗碟進廚房的前撂下一句話:“媽,咱今天誰都別和誰吵,一切都算在我頭上。事情還沒完?!?/br> 說完叫小麥:“走,麥序,和爸進去?!?/br> 蒲芝荷被這三人的凄風苦雨吹打得也有些難受,終于吃完這頓難咽的飯,杭柳梅把她叫走整理作品。她踩著凳子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摞書和畫冊,兩人把東邊的搬到西邊,又把西邊的抱回東邊,一本本重新碼好。 麥爸拉著小麥在廚房干活,悶頭忙著,停下來點了一支煙:“兒子,我和你媽離婚這幾年,我沒再找過你是知道的。不管今天這個男人是誰,他們倆怎么樣,你媽會和我復婚的?!?/br> 小麥一個頭兩個大,他沒有看懂父母之間的感情,這兩個人有過如膠似漆的時候,后來就不知怎么的就變了。他的生活里沒有什么后爸后媽,也就今天這個小酈叔叔,連他都驚訝自己這么快就接受了事實。之前mama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小麥還說希望她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爸,也許我媽是真的想翻篇?!毙←準o垃圾袋。 “不可能!”麥爸踢里哐啷地把碗碟一股腦塞進柜子,“我們是離婚不離家的,雖然沒有明說,但當時兩個人在氣頭上,那個婚離得不理智。這兩年你爺爺奶奶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你媽工作也忙,所以才耽擱了。我還愛你媽,你媽也還愛我,你只用知道這個就行了?!?/br> 小麥把他收拾的碗碟取出來,挨個擦掉水漬再放好。 麥爸往灶臺上噴著清潔劑,下狠勁擦著:“爸爸不想把你一個小孩拉進來,但你媽不回我消息。她之前給你說她談男朋友了,你怎么也不告訴我。我今天沖進來的時候都寧可沒有看見她!但要不是今天這樣,我都不知道還會被瞞到什么時候?!?/br> 麥爸說著突然頓住了,捂住眼睛站在原地,似是哭了起來。小麥扯張廚房紙遞給他,麥爸沒有接,吸了吸鼻子放下手,眼眶分明已經紅了。 “我沒事。那一袋里面都是剩飯,現在天暖和了要招蟑螂的,你現在就把它拿下樓扔了去吧?!?/br> 小麥離開后,麥爸的淚灑在灶臺上,撿起兒子剛給抽出來的紙擦干凈。 蒲芝荷和杭柳梅在外面聽見麥爸驚天動地地擤鼻涕,杭柳梅給蒲芝荷遞書:“你叔讓你見笑了。他今天受刺激心里不舒服,隨他去吧。該珍惜的時候不珍惜,最后就只能這樣了唉?!?/br> “這事也有我的責任。當年在敦煌生產的條件很差,孩子受罪我也受罪。生下來那邊沒有好學校,只能從小就把他送離我們身邊,就希望他能好好上學,沒想到最后書沒念好,家庭不圓滿,給他留下遺憾。他自己成家之后就太有執念。即便感情再好也還是走到離婚這一步,大概也就是人常說的‘情深不壽’吧?!?/br> 杭柳梅嘆了口氣在扶著凳子坐下,拉過蒲芝荷的手壓低聲音商量:“你也聽到了吧,他還對小麥他媽有感情。所以奶奶想求你幫個忙,你是年輕人你點子多,你看能不能咱倆聯手,幫你叔追回媳婦?” 這個轉折令蒲芝荷措手不及,看她還在猶豫,杭柳梅馬上補充:“當然了,你叔犯的絕對不是原則性問題,他倆這緣分,也是離奇,回頭我再慢慢給你講吧。反正咱們是正大光明的那個,打輔助,最后還是聽老天爺的。你就當不光幫我,也算是幫小麥吧?!?/br> 蒲芝荷點頭,把另一只手摁上杭柳梅的手背,兩人四手一只疊一只,結成同盟。 說完便接著干活,杭柳梅拿過一本 16 開的《壁畫藝術臨摹集》遞給蒲芝荷,臉上終于帶了笑,給她們的秘密任務命名“月老行動”。 一紙破損的邊角從書里露出來,蒲芝荷抽出來一看,拿出來竟是一幅有了年頭的《水月觀音》。 她展開畫遞給杭柳梅,杭柳梅大喜過望,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來接過去,連拍數下腦袋激動地說:“這是我和繡春姐當年沒畫完的畫兒??!那年去榆林窟,這個菩薩是我畫的,這個參拜的龍女是繡春姐畫的,還是我指導她的呢!這畫丟了十幾年,原來是被塞到這本書里了,腦子真是不中用,也不知道當時怎么想的,怎么能隨手亂塞呢!” 蒲芝荷問這幅要不要補完加到展覽里。 加嗎,不加了,畫不完了。杭柳梅樂極生悲似的xiele氣,坐下盯著畫看了好一會,又把它折起來,讓蒲芝荷重新夾回書里。 “杭老師,畫有問題嗎?有什么是不能補上的嗎?” “芝荷啊,還是那句話,不善經營,再好的感情都會散了?!?/br> 麥爸落了一泓男兒淚,杭柳梅送走失戀的兒子,把書帶回臥室就休息了。 這是個尋常的夜晚,很多人卻徹夜難眠。 第十四章 繡春 杭柳梅其實已經很疲憊了,但就是怎么也不肯睡。聽外面沒了動靜,她爬起來展開那幅未完成的《水月觀音》。 這世間的事真是奇了。老姜去世的時候,她多希望來點其他事情分分她的心,但十天半個月也不見有人找上門,雖然有兒子、兒媳和孫子陪伴左右,但杭柳梅還是覺得自己像條喪家之犬,在這世界上灰溜溜的,孑然一身。 如今她忙起來了,張三李四王麻子全都冒出來,這么些事情夠她忙的! 但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半生摯友,自己這平平無奇的人生,不就靠這么些人來標記。不論再怎么回避,祁繡春都是杭柳梅人生里繞不開的一個人。當年親如姐妹,如今卻要躲著走。 她們也是一把年紀半截子入土的人,都張不開嘴求和,真就把心結帶棺材里去嗎?杭柳梅看著看著畫眼睛就模糊了,淚珠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生怕洇著紙,趕緊伸手去抹。幸好淚水只是滴在了老花鏡上。 她摘下眼鏡輕輕擦拭著,窗戶上倒映半張忽明忽暗的臉。抵達敦煌的第一個晚上,也是這樣萬籟俱靜燈火如豆。 灶房里的柴燒得噼里啪啦的,杭柳梅坐在一旁烤火,繡春姐給她煮面條窩荷包蛋,用前后鼻音不分的鄉音陪她聊天。 彼時的工作人員都住在莫高窟腳下往南十幾里地的土坯平房里,杭柳梅正是和祁繡春同屋。 “來,你看!這是咱們倆的炕,這是你的鋪蓋和臉盆。這張桌子、這個柜子還有這個箱子,都是咱們倆共用的,我白天都已經收拾出來了?!逼罾C春對這巴掌大的屋子了如指掌,用膝蓋頂開門之后點亮煤油燈,給杭柳梅一件件指著介紹。 都說這里條件差,但該有的也差不多夠了,目前看到的一切雖然比不上家里,但也已經比杭柳梅想象中的好。她解開包裹,把自己的衣服、書還有七零八碎的小玩意鋪到桌子上,一樣樣整理起來。 祁繡春不知道拿了個什么沖出門去,過了一會回來,手里提著銀灰色的舊水壺,看杭柳梅還在不緊不慢地疊衣服,連聲催促:“哎喲額滴娘??!等你收拾完,天都要亮了,今晚就這么著吧。來來來,熱水給你燒好了,你不是想洗澡嗎,就用這個湊合著洗洗頭擦擦身子吧?!?/br> 杭柳梅看自己的雜物把房間里弄得一團糟,被她這么一喊,臉也紅了。她乖順地脫下棉襖,解開綁頭發的毛繩。 祁繡春從桌子下把水盆拉出來,先加涼水再兌開水,用手慢慢攪著,感覺水溫差不多了,把水盆放到凳子上,讓杭柳梅彎腰把頭埋進水盆里洗。 “那個,繡春姐,能不能幫我拿一下肥皂?” “肥皂?你要是用肥皂洗頭,明天頭發會黏得梳不開的?!逼罾C春邊說邊卷袖子走到杭柳梅身邊,從柜子里取出一袋洗衣粉,攥著指頭捏了一小撮灑在杭柳梅的濕頭發上,然后就這么幫她揉搓起來:“敦煌的水堿大,你得用洗衣粉洗頭才能洗干凈?!?/br> 杭柳梅這才注意到這搪瓷水盆的邊緣有一層薄薄的白印,脫口而出:“這么麻煩啊,唉?!?/br> “這算什么啊,這水喝到嘴里還發苦呢,所以到了敦煌得學會吃醋。幸好你也是北方人,很快就能適應了?!?/br> “繡春姐,你來了多久了???” “我?我沒比你早多少,也就一半年吧!” “那你用了多長時間適應這里?” 祁繡春用自己的毛巾給杭柳梅包住頭發,扶她站直,甩了一下手上的水,樂了:“一點功夫都沒費!我覺得這里可好了,有吃有住還有工錢。也就是風沙大了點,但我老家黃土高坡也和這差不多。很多人都嫌這里苦,那是他們沒過過苦日子,我反正覺得所里比家里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