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重。
放學鈴聲是解脫的號角。 晏玥拖著沉重的腳步,被沉甸甸的書包抽走所有力氣。 再次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老舊鐵門,家里是揮之不去的雜亂。 晏子清已經回來了,癱坐在那張吱嘎作響的舊沙發里。 閉著眼睛,眉頭緊鎖,額頭上皺紋似乎更深了。 他聽見門響,眼皮掙扎著抬了抬,倏地塌陷下去。 干裂的嘴唇蠕動半秒,連一聲‘回來了’都碎在喉嚨里。 身上還帶著外面奔波的風塵和汗水的氣味,一只手無力地垂在沙發邊。 指間夾著一支燃了一半、卻忘了抽的廉價香煙。 煙灰積了長長一截,搖搖欲墜。 晏玥的目光落在老爸那雙開了膠的舊皮鞋上,又移到他鬢角刺眼的白發,以及被生活重擔壓得脫了形的臉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就熱了。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些在學校里積壓的委屈、心碎還有痛楚,無處訴說,卻在這一刻瘋狂地翻涌,幾乎要將她撕裂。 晏玥好想,想要撲進父親的懷里,想要跟小時候那樣嚎啕大哭。 然后把沉聿珩的惡毒言語、林默的溫柔界限、還有揮之不去的窒息感統統倒出來。 可是,當她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下那深重的眼袋,看到他垂在沙發邊那只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 看到他身上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舊夾克...... 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深處,啜出幾滴灼熱的苦澀。 爸爸已經那么累,那么難了。 甚至比一頭垂死的老牛還累,拉著深陷泥潭的破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掙扎。 她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再把自己這堆小孩子的煩惱和心碎,壓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肩膀上? 她默默地放下書包,走進廚房。 昨天剩下的菜還有一點,完全冷掉地躺在盤子里。 晏玥擰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接了一鍋水。 放在那個火苗微弱、需要反復打幾次才能點著的舊煤氣灶上。 水燒開的咕嘟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響亮。 晏子清被嘩啦的水聲驚醒,猛地睜眼,看到女兒在廚房里沉默的小小背影。 他慌忙掐滅了煙頭,站起身,聲音帶著熬夜后的嘶啞和一絲慌亂: “玥玥?你老爸來熱,你別弄了,小心燙著!” 他幾步搶進狹小的廚房,動作間帶著笨拙的急切。 “沒事,爸,我會弄?!?/br> 晏玥沒有回頭,聲音悶悶的,用筷子攪動著鍋里開始冒泡的水。 狹小的廚房里,父女倆挨得很近。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卻仿佛隔著一條靜默的河流。 晏子清局促地站在女兒身后,看著女兒單薄的肩膀,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說點什么。 問她在學校好不好?問她是不是不開心? 那些作為父親應該問的話,此刻卻重如千斤,怎么也問不出口。 他怕聽到不好的答案,怕自己無力解決,怕看到女兒失望的眼神。 最終,他只擠出干巴巴的一句:“錢...還夠用嗎?不夠跟爸說?!?/br> 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 “夠的?!标太h依舊沒有回頭,盯著鍋里翻滾的水花,視線漸漸模糊。 鍋里的熱氣蒸騰上來,熏得她眼睛發酸。 在客廳里,只有煤氣灶燃燒的呼呼聲和水煮開的咕嘟聲。 沉默撕開了一切的塑料包裝,將這對相依為命卻傷痕累累的父女緊緊裹捆。 晏子清看著女兒倔強沉默的背影,胸口堵得發慌。 他知道女兒心里有事,知道她眼神里的光黯淡了許多, 可他笨拙得像個蹩腳的闖入者,找不到打開那扇心門的鑰匙。 晏子清只能徒勞地搓著手,承受著那份山巒般重量的愧疚和無能為力的痛苦。 晏玥把熱好的飯菜端到那張搖搖晃晃的小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 “爸,你吃吧,我不餓?!?/br> 她說完,逃也似的鉆回了自己獨立的小空間里。 狹小的房間里,一片昏暗。 晏玥沒有開燈,背靠著糊著廢報紙的水泥墻壁,身體緩緩滑坐在地上。 黑暗中,她終于不再壓抑,無聲地劇烈顫抖起來。 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濡濕了臉頰和衣襟。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一絲嗚咽泄露出去,只有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 心碎的感覺瞬間明晰起來,無數被打碎的溫情在其中攪動。 被沉聿珩長久的精神凌虐,被林默老師溫和卻漠然的‘有限’,還有此刻重若千鈞的無力......所有情緒匯聚成悵然若失的痛楚。 拼命地爬上來,掐得她喘不過氣。 不知過了多久,顫抖漸漸平息。 黑暗中,她摸索著,從抽屜最深處,掏出了那把散發涼意的銀色口琴。 晏玥將它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硌著掌心的嫩rou,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把它舉到唇邊,卻吹不出任何旋律。 最后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將所有的委屈、憤怒、心碎、孤獨和無聲的吶喊,都釀成一股微弱的氣息,灌進了那小小的口琴腔體里。 嗚—— 那不是樂音,是心靈被碾碎后,從靈魂深處擠出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口琴緊緊地貼在唇上,帶來綿延不絕的涼意。 黑暗的小隔間里,只有少女無聲的淚水和口琴那不成調的悲鳴,在黯淡的空氣中,低徊不去。 窗外,城市的霓虹冷漠地閃爍,也映不進這方寸的黑暗。 而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林敘白或許正坐在書桌前,解著一道復雜的數學題,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畢竟這世上所有的悲鳴,都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