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堅硬、潔白、玉石,三個因素,可以同時兼得嗎? 堅硬而潔白的玉石,當然可以存在,這還不簡單?這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但酈壬臣沒有貿然回答他,名實論大家南宮子拋出的問題,又怎會如此簡單呢? 她想了一會兒,才道:不可。 南宮之奇有點意外,追問道:那么,其二,可乎? 那么其中的兩者,可以兼得嗎? 酈壬臣這次思考的時間短了一些,答道:可。 南宮之奇的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側頭問小廝:聽說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是嗎? 是的。 好,把所有門窗全打開,請大家都進來聽聽吧! 人群涌入了驛館,人們三三兩兩的擠在院子中、廳堂里、石橋上,或坐或站,或彎腰或側耳,那些擠不進來的,就扒著窗沿朝里張望,好讓自己聽的更清楚一些。 南宮之奇繼續發問了:酈生認為,堅、白、石三,不可;其二,可。何哉? 酈壬臣又思量了半晌,理順了思路,答道: 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可矣。得其所白,不可謂無白;得其所堅,不可謂無堅。堅、白不相外,見與不見離,故其為三,不可矣。 此話是說:若有一石,以眼看,則只得其所白,只得一白石;以手觸,則只得其所堅,只得一堅石。因此堅石可以存在,白石也可以存在。但,人們感覺白時卻不能感覺堅,感覺堅時卻不能感覺白,此所謂見與不見離,感覺到的與感覺不到的是分離的。 以感、觀論,只有堅石,只有白石,卻沒有堅白石。所以堅、白、石三者同存,不可;其二者并存,可。 眾人聽著這段話,各自默默思索一番,感覺似乎有些道理在里面,但又感覺全無道理,弄的人云里霧里,又無法辯駁,這便是名實派。如此冷門的學派,天下很少有人去鉆研。 南宮子聽完,點了點頭,喜道:酈生果然熟讀過在下的拙作啊。 他對眼前的女子感到好奇:世人皆說我乃詭辯之宗,學問毫無所用,未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齊國稷下,竟有你這般學子費心琢磨過它,也不枉我來此一趟。 酈壬臣道:南宮夫子謙虛了,凡是學問能自成一派的,皆有用處,關鍵在于如何用、誰來用。 南宮之奇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動容,似乎總算有人理解了自己,他環視院落一圈,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開口道: 這幾日,稷下學宮中無人能辯得過在下,并不是在下的學說有多么難懂高深,也不是眾位才智弱于在下,無非是眾位無人詳盡了解過在下的見解罷了。 他輕嘆一聲,問酈壬臣:酈生,你認為這又是為何呢? 酈壬臣沉默了一會兒,她心中有回答,但是摸不準這回答在眾人面前直截了當的說出來是否合適,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道: 眾賢才為何無人理會您的見解,那是因為您的學問看起來虛無縹緲,無法經世致用,故而世人皆棄之不學。 天下紛紛,實用當道。 在這座海納百川的稷下學府中,百舸爭流,百花齊放,有忠恕之學、刑殺之學、陰陽之學、牽機之學、兵家之學、縱橫之學、兼愛非攻之學數不勝數,難分伯仲。雖然它們爭奇斗艷,辯論不休,但無論各派學說有多么大的區別,有一點總是統一的,那便是: 在天下士人心中,所有人都在汲汲渴求尋找到一貼治世良藥,以解天下弊病,也解天下不休的紛爭;解這迷茫的世道;解這蕓蕓黔首之苦;解這天地鬼神之怨。 南宮之奇又怎會不懂呢? 酈壬臣的話觸動了他,他熱切地望著她,明白她確實全然了解了自己的思想。于是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出中廳,這一舉動引得酈壬臣和驛館小廝也跟著起身,只見他邁下臺階,立于雪中,說道: 在下斗膽一問諸君,可有人知道,在下為何將自己的學問取名做名實之學?又為何拘泥于詭辯之說呢? 他并沒有指望院中人有誰站出來回答,于是他轉身問酈壬臣:酈生,這個問題,你又如何看呢? 通過剛才的幾輪對問,南宮之奇完全相信酈壬臣足夠能回答這個問題。有些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聽起來更有公信力。 酈壬臣走上前一步,略作思索,答道: 名、實二字,互為抵觸,又相與為一。學生當年讀到《南宮子》一書時,便想,何為名,何為實?何為表,何為里?何為真,何為假?何為亂,何為治?如果連這些都不曾辨明,那又何談辨明諸國之弊病呢?大家都說您的學問無法經世致用,其實名實論恰恰是經世致用的一環啊。 您執意強調名實之辯,并非溺于詭辯,意在撥濁反清,推本溯源,立根據于源頭,正萬物之名實。學生常想,概欲善其事,必求名實相符,名實不符,事未有能成者!正所謂名實不辨,何以辨天下興亡哉?愿諸君深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