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故人|風波亭重逢舊情人
廣陵王府。 「樓主,有人送來了這個?!乖迫赣^察著廣陵王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 廣陵王正在審批公文,看著云雀遞上來的符牒還有信,愣了一下。 她接過那塊木牌,觸手干凈光滑,好像可以看見主人鄭重擦拭保養的樣子。 牌面上刻著「傅融」二字……不過,如今該叫他司馬懿,或者司馬少主。 她拆開信簡,只見上面寫道:「明日未時,城外風波亭見,不見不散?!瓜旅媛淇睢父等凇苟?。 她呆呆地看著那兩個字,心想:這世上……真有傅融這個人嗎? 也許從頭到尾,始終只有一個司馬懿罷了。 云雀試探性地問:「樓主……你要赴約嗎?」 廣陵王抿著唇,半晌道:「嗯,我再想想?!?/br> 翌日,廣陵王嘗試看公文,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她坐立不安,看著漏刻逐漸指向預定的時間,終究還是起身,拿起配劍,吩咐下人備馬。 「樓主,要我陪你一起去嗎?」云雀迎了上來,這幾日阿蟬回西涼探親,不在樓里。 廣陵王想了想,搖頭道:「不用,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br> 「傍晚,中郎將大人差不多就該到了?!乖迫柑嵝阉?。 廣陵王露出一抹笑:「嗯,我知道。讓他在府里等我,一起用晚膳?!?/br> 一路出城門往西十里,就是風波亭。 廣陵王下馬,抬頭一看,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高大挺拔,墨色勁裝勾勒出流暢的輪廓,扎高的馬尾一絲不茍,護手緊貼腕側,透著一股沉穩與冷峻。 當初他身分曝光,是她當著云雀她們的面,宣稱日后他再踏入廣陵一步,她見一次、殺一次,所以他如今只能約在這里。 男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目光與她交會。那雙曾經溫柔包容的眼,掩不住風雨欲來,也藏著委屈跟辛酸。 廣陵王緩步到亭中,客氣有理:「不知司馬少主找本王有何事?」 男人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色,道:「你……好嗎?」 「少主如今要關心的人,不該是我了?!顾Z氣柔和,說出的話卻叫人心中難受。 男人躊躇道:「我聽說你成親了。周瑜日前娶的喬氏女是你?」 「不錯?!箯V陵王坦然看向他。 「你、你們怎么能,你們可是……」 他是里八華的少主,里八華追殺先廣陵王妃跟世子十幾年,一直到王妃過世后才罷手,傅融會知道她跟周瑜的關系也不稀奇。 「雖然如此,我們就是成親了,」廣陵王低眉斂目,「如果少主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顾畔赂等诘姆涸谧郎?,轉身欲走。 下一瞬,手腕猛地被拉住,她猝不及防,跌入他懷中。 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是他身上獨有的朱欒花香。 「如果你都可以接受他,為什么我不行?」傅融咬牙切齒道??v然是世仇冤家,難道不好過兄妹luanlun嗎? 廣陵王靜靜地望著他,難得見他如此失控的模樣。她退后,步出他手臂可及的范圍,從容看向他,盡量用最溫和的語氣:「傅融,都過去了。我們都應該往前看?!?/br> 放過彼此吧。 曾經,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那個時候,劉辯竟日愛胡攪蠻纏,袁基又是個心思深沉的,只有在傅融身邊,她才覺得可以稍微喘口氣。 「我為什么要過去?我讓你過去了,誰讓我過去?」他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盛滿痛苦,再一次重復他心中的疑問,「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他一把抓住了廣陵王,把她鉗制在自己懷里,低頭就去吻廣陵王的嘴。 廣陵王雙手抵著男人的胸膛,掙扎躲閃:「傅融你冷靜點!」 他扣住她的后頸,低聲喃喃:「你聽我解釋好不好,我真的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下一瞬,便如溺水之人撲向唯一的浮木,將她緊緊擁住,吻得幾乎瘋狂。 她躲不開,只能任由他肆虐。他的氣息還是熟悉的,可她心里只??酀?。 當初剛決裂時,她不是沒想過,若他不是司馬懿……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她沒舍得咬他,只是默默落淚,將那些不曾傾訴過的傷心難過,都滴在他的手上。 男人像是被燙到一樣,停下動作,用手抹去她的眼淚:「別哭,別哭……我從來無意傷害你?!?/br> 「我已經嫁人了,你不該這樣對我?!箯V陵王退后一步,自己擦去淚水,望著他說。 傅融苦澀道:「你們是親兄妹,禮法不容。沒有人會承認你們的婚姻?!?/br> 「我不在乎,他是我自己選定的人。就算不成親,除非他不要我,我也不會再有別人?!箯V陵王平靜地道,「我聽說司馬家已經給你擇定好了人家,河內平皋張氏的長女,德行出眾,見識過人,據說長得也很美,恭喜你?!?/br> 「她不是我想要的,」傅融不明白,為什么她可以平靜地說出這些叫人利箭穿心的話,「我想要的,自始至終只有你?!?/br> 當日她知道自己真實身分的時候,長劍指心,當時他想,如果能這樣死在她手里也是好的。 可是她沒有下手,她揮劍砍在柱子上,長劍應聲而斷,絕決地說:「從今往后,你我就如此劍?!?/br> 他踉蹌地走了,回去以后,給她寫過很多很多封信,可是都沒有回音。 后來,他聽到她頻繁地造訪江東,一開始沒覺得有什么。 多年來她孑然一身,他又不在她身邊,她平日對親情再看似淡漠,如今情切也是可以理解的,何況那是她的孿生哥哥。 所以當里八華的密探回報廣陵王頻繁留宿壽春周中郎將府,或是周瑜經常出入廣陵王在壽春的秘密行館時,他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尋常。 周瑜傳出要大婚的時候,他雖然擔心小喬能不能做一個好嫂嫂,可也還是覺得,她有了兄嫂,以后就如同有了娘家。 一直到他接到消息,婚禮前夕,她住進了喬府,他才覺得事有蹊蹺。 她不待在周府幫忙準備婚禮,去喬府做什么? 喬公當初收她為義女時,對外瞞得密不透風,除了她跟周瑜,只有幾個喬家人知道。 以至于當密探回報,從喬府出嫁的是廣陵王,而不是小喬時,他如五雷轟頂。 她嫁人了,怎么會? 他明白她一時難以接受自己是司馬家的人,是里八華的少主,是和她廣陵王府有宿世恩仇的人,所以她要跟他一刀兩斷,不肯回信,他都能理解。 只是要比耐心,他也有。 他能等,等到她氣消了,愿意見他了。他命都可以給她,她想知道的事,有什么不能交代? 可是現在,難道真的沒有機會再讓他說了嗎? 見兩個人僵持不下,廣陵王嘆了一口氣,走到亭內的石凳坐下,默默看向遠方的一池蓮花。 正逢初夏,蟬聲唧唧。 傅融頹然,走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男人苦澀道:「我寫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廣陵王搖搖頭:「沒有?!?/br> 他苦笑:「你燒了嗎?」 她還是搖頭:「沒有,都收在匣子里?!?/br> 她沒看信,可是也能七七八八猜到他會說什么。 繡衣樓在袁氏、孫氏都有臥底,如今不過就是被里八華安插了個人進來,怎么會不理解。 密探都是領命而為,只不過傅融這個臥底碰巧身分顯貴,還特別優秀罷了。 「傅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廣陵王看著蓮花在微風里搖曳,「你覺得我的底線是什么?你的底線又是什么?」 傅融臉色蒼白,以為她要說背叛是她的底線。 廣陵王沒有等傅融回答,她自顧自的說:「我的底線,就是我身后的繡衣樓,還有廣陵的百姓?!?/br> 一朝證實了她多年倚重的副官是里八華的少主,第一時間她確實很憤怒,滅了他的心都有。 可是當下揮刀斷義,為的是穩固人心。 繡衣樓深受倚重的副官是里八華的少主,如果她不當機立斷,繡衣樓就會人心渙散。 與他恩斷義絕,不再讓他進廣陵,他家里人就不會再利用他來探聽繡衣樓,不好嗎? 「繡衣樓要匡扶漢室,里八華要另立國祚,說到底,我們就是對立的。我不會妥協,我也不會妄想你會妥協?!?/br> 她曾經捫心自問過,如果相遇不可避免,她到底希望傅融怎么做? 她當然不會希望繡衣樓毀在他手里,可是她又真的希望他背棄家族,加入繡衣樓,站到自己身邊來嗎? 這種念頭,光是想想就可笑。 至少,他也從來沒有這么表態過。 傅融聽明白廣陵王的意思,蒼白的臉看不出血色。好半晌,他啞著聲道:「總有折衷之道,你相信我,我能說服他們......」 「傅融,」廣陵王的聲音極溫柔,「我不愿見你左右為難?!?/br> 「如果我們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身分,也許……」她話沒說完,轉頭看著遠山,將那一絲悵然埋進風里。 里八華蟄伏數百年,始終在等待推翻漢室的時機。他不過一名少主,想要力抗百年的傳承,談何容易? 不過是不甘心就這么算了罷了。 傅融默然,再說話時,已有哽咽之聲:「你會......原諒我嗎?」終究還是留不住她嗎? 「我已經不怪你了?!?/br> 「你會寧愿不曾遇見我嗎?」 廣陵王搖搖頭:「我十四歲那年下山受封廣陵王,繡衣樓百廢待舉,正缺人手。那個時候,有個人自稱從岐山來到雒陽,說想在都城找工作,加入了鳶部。那幾年,凡是他經手的事,我沒有不放心的?!?/br> 回憶一下涌上心頭,她語氣也柔軟了:「再后來,廣陵的城建、人俸、防疫、水渠、農工,都有他的身影。那個說自己來自岐山的傅融,永遠都在我心底?!?/br> 傅融掩面,淚水難抑。 臨別前,傅融從懷中掏出一個木匣子:「這個,之前一直沒有機會給你?!?/br> 是一個跟她手掌差不多大的夜光螺。 廣陵王默然,想起來當天的情況。那年含章殿夜宴,宗正獻了一個初生嬰兒身量大的夜光螺給劉辯,回程路上,醉酒的她跟傅融說,只要他尋來一個跟她巴掌差不多大的夜光螺,她就跟他成親。 他將她送回王府安置,當夜一人一騎,千里迢迢直奔東海,最后總算是在一位剛出?;貋淼臐O夫手上,找到一個跟她手掌差不多大的夜光螺。她倒好,一覺醒來,卻說什么都不記得了。 實在很沒良心。他只好一直收著。 「之前一直沒能給你,它是屬于你的?!箾]給廣陵王機會開口拒絕,傅融接著說,「你若是不要,便丟了吧?!箼M豎他是不會給別人的。 「好,」廣陵王眼眶微濕,接了過來,「謝謝你?!顾麄兊降讗圻^,她當時也是真心想跟他白頭,只是命運弄人,他們立場對立,不是彼此的良人。 「我能最后一次……抱抱你嗎?」傅融啞著聲。 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上前,擁住了他。 他閉上眼,仿佛回到什么都還沒失去的那一天,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