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之弟(4)
陰冷空氣中飄散著終年化不開的黑霧,純粹而幽暗的黑向四周無邊無盡蔓延開來,再亮的光線到了這也要繞道而行。 不過這對本就空無一物的鬼界而言,倒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 原先世上并無鬼王之說,全憑靜村紅月一己之力開天闢地,將鬼界里的妖魔鬼怪、無名小魂等一一收于麾下,當之無愧的前無古人,后也不見來者。 至此,鬼界全成了靜村紅月一人的地盤。 作為鬼王,今日想在鬼界西域搭起千尺高塔,明日又想在東域筑起萬里城墻,只要一聲開口令下,沒幾個天數便能速速完成。 但奇怪的是,這千年多來除了空氣中越來越濃的黑霧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變化了。 新來的鬼或許不清楚,原先鬼界比起現在還要大上好幾倍,但這些年隨著靜村紅月逐年高漲的鬼氣,黑霧急遽向外蔓延,等注意到的時候,能活動的空間就已經所剩無幾了。 沒有人知道黑霧后頭是什么地方,只聽說進去了的鬼一個也沒出來過,當然,除了靜村紅月以外。 鬼界中央,靜村紅月端坐于一團黑煙之上,紅衣袍配著一雙血紅眼,映上毫無血色的面容,更是增添了一分讓人不舒服的陰氣。 「結果如何?」他支著頭斜眼問道。 黑煙之下,來者雙手奉上一塊淺灰色碎片,「這是無頭男奪來的徐筱淇渾體,果不其然,目前她的審判也被暫時延后?!?/br> 靜村紅月抬起眉尾,「不全的渾體無法轉世,這當真是地府的鐵律?」 「別說我這種高等神官,就連剛入職的小神差都再清楚不過,輪回轉世,魂體必須完整無缺,否則過轉生門之時,殘破的魂體會被撞得四分五裂、頭破血流?!购谂廴俗孕劈c頭。 「這就奇怪了……」靜村紅月伸手接過碎片,嘴里喃喃自語。 「你收集這些魂魄碎片,當真能仿造出如假包換,讓無頭男過得了審判、入得了轉生門的全新魂體?」 「放心,所以我才叫無頭男親自去搶,用他奪回的這塊作核心煉化而成,包準兩魂相容,瞞天過海?!轨o村紅月隨意把玩著手中的碎片,語氣胸有成竹。 「這樣我就放心了?!购谂廴撕袅丝跉?,放心后才道:「我此趟出行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地府此刻戒嚴,再不回去怕是會引起懷疑,容我先告辭了?!?/br> 語畢,靜村紅月抬手對著他腳下輕輕一點,黑袍人站著的地面瞬間竄起一陣黑霧,將他整個人裹了起來。 畢竟他不是鬼,進出鬼界全靠靜村紅月幫忙開路。 黑袍人離去后,靜村紅月俯身跳下黑煙,微張開嘴,碎片便無聲地化作一縷青煙,瞬間被吸了進去。 青煙下肚,那圈將鬼界重重包圍的黑霧,好像又向外擴展了幾分。 「多謝款待?!轨o村紅月舔了舔唇勾起嘴角,舉手投足間客氣、優雅,彷彿享用了頓美好的法式料理。 接著他抬起右手,手心憑空就變出了個東西,獨一無二的中藥花草香瞬間撲面而來。 驅蚊、祈福、避邪…… 靜村紅月垂下眼簾,凝視著手中香包,悠悠香氣瀰漫開來,腦中紛亂雜沓的記憶也隨之如潮水般,從黑霧盡頭一波一波拍打上心頭…… 二千年前,災日當晚,血紅的明月高掛夜空。 云影村內一間再平凡不過的農家,忽地傳來嬰兒洪亮的哭聲,紅頂木屋內,一對結婚一年多的新婚夫婦總算迎來了他們的第一位孩子。 這位新手mama剛生下懷胎十個月的兒子,縱使滿頭大汗幾近虛脫,那雙疲憊的眼底深處依舊滿是寵愛。 但當她從一臉驚恐的助產婆那接過親生兒子后,又差點沒被這孩子的眼睛給嚇得雙手一松。 「紅的!眼睛……為什么是紅的?」她雙手止不住地發顫,語氣結巴。 身旁,丈夫在和孩子對上眼的那瞬間,也是嚇得頭皮發麻,嘴里斷斷續續道:「怪……怪物!」 「這是你兒子,怎么能說是怪物!」妻子下意識大聲斥喝,畢竟是親生的骨rou,縱使有些特別,但再怎么說也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懷中的嬰兒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不斷伸長肥嫩嫩的小手,對著母親咿咿呀呀地笑著。 那時,天真的男孩并不知道,無憂無慮的童年注定是與他無關了。 這位男孩說來也奇怪,也不知道是比較膽小還是單純愛撒嬌,比起其他同齡人還要更加愛哭,常呆愣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地方,突然放聲大哭。 「哇哇哇,馬麻!」這天,男孩又不知道被什么給嚇到了,正聲嘶力竭地哭著朝mama跑去。 「不怕不怕,馬麻保護你?!鼓赣H輕柔地拍著男孩的背安撫,這才讓他安靜了下來。 「來,這是馬麻親手做的香包,可以驅蚊、祈福、避邪,是只有你有的護身符喔!」 母親接著將一個又小又鼓的香包塞進男孩手里,特殊的草藥香瞬間瀰漫開來,男孩紅著鼻子大力吸著這淡淡香氣,滿足地笑了出來。 「哼,還護身符勒!我看都是那紅眼的問題,這孩子就是個災禍,趕緊趁早丟了就是?!拐煞蚩粗缸佣?,不屑地斥之以鼻。 「你怎么能這樣說,他也是你的孩子!」 「他生下來后發生的不幸還不夠多嗎?你現在肚子里又有了生孕,你又知道寶寶不會被連累到?」 妻子臉上閃過一瞬間猶豫,隨即又搖搖頭,咬牙道:「胡說,我不準你再提這件事?!?/br> 雖然肚子里的孩子是平安出生了,但另她萬萬想不到的是,之后幾年之內,云影村被突如其來的怪病肆虐,村名們一個個不敵病魔,從病發到死亡,短短一個禮拜便撒手人寰。 更雪上加霜的是,村子周遭連年氣候異常,田里的作物禁不起終年無雨,田野間一片草木蕭疏,破敗、蕭瑟,眾人民不聊生。 疾病加上飢荒,奪去了村子內幾乎一半以上的人口,就連男孩的父親也敵不過怪病侵襲,沒多久便離開了人世。 村子里的人將矛頭全指向這個帶著紅眼的孩子,孩子的母親多年護著他,擋著這些無憑無據的酸言酸語,如今也已是心力交瘁。 更別提她一個寡婦,今后還要帶著這名淪為眾矢之的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弟弟,和一位剛出生沒多久的meimei,四人艱苦地生活下去。 這樣箭在弦上的詭異氣氛,總算是在村長的妻子因病過世后一觸即發。 痛失愛妻的村長動員所有不滿的村民,將這名紅眼男孩的家重重包圍,眾人高舉手中火炬,大聲怒吼:「把孩子殺了!把孩子殺了!」 村長作為領頭人自當衝鋒陷陣,他怒氣沖沖地闖入家中,狠狠瞪著女人與她懷中緊抱著的那名災禍的孩子。 火炬猛地朝母子倆一揮,村長斥吼道:「把孩子交出來,或是全家一起死,你要選哪個?」 女人不自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眼淚止不住奔流而下。 「求求你們,放過孩子,放過我們一家四口?!古说吐曄職獾匕笾?,但事到如今,當然是一點用也沒有。 「放過?我放過這怪物七年,你倒是看看村子發生了什么事?憑什么我們要用這么多人的性命,來換你一個孩子?」 說完,村長便伸手要去搶她手中的孩子。 「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也是我的孩子??!不要!」女人又吼又叫,哭得聲嘶力竭。 「只有你有孩子嗎?村里多少孩子因為這怪物已經死了,我這是在剷除后患,我警你再不放手,不只你跟怪物,身后的那兩名孩子,你們全家,我一起殺了!」 聽到這話,女人嚇得背脊發顫,抱著孩子的手也因為這短暫的猶豫,一瞬間愣神而松開了些。 村長便趁機搶走男孩,拔腿衝出屋子。 屋內,女人回過神后,呆滯地望著眼前被狠狠踢開的大門,再轉頭望著身后抱在一起大哭的另外兩個孩子。 最終她像是放棄一切,低頭摀著臉,語氣崩潰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村長手中男孩血紅的雙眼,此刻,有把熊熊大火劇烈燃燒,他知道只剩下一人的自己,為了活下去必須獨自反抗。 他大力咬下抱著自己的那隻手,雙腳藉機用力一踢,抓準時機便溜了出來,眼看怪物逃跑,村名們立刻瘋了似地追上去。 眾人手持各種火炬棍棒死命追殺,男孩一路哭一路跑,心碎、不甘、憤恨,在小小的心中不斷發酵醞釀。 無路可逃的他最終逃到山林深處的洞窟之中,氣力放盡地趴倒在地。 七歲的孩子,本該有著快樂無憂的童年,但僅僅只是因為在錯誤的時間出生,因為這雙不詳的紅眼,就淪落到被追殺的下場。 洞窟外火光沖天,guntang熱風迅速朝洞窟深處襲來,村民們直接在外頭點燃大火,想將躲在里頭的男孩活活燒死。 沒過多久,漆黑濃煙便嗆得他喘不過氣,炙熱的空氣讓男孩每呼吸一口,身體內部就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痛苦不堪,眼前迷濛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他握緊了手中的香包,此刻那護身符倒像是在嘲諷自己,同這荒謬的命運一般不堪,男孩眼神深處忽地散發出強烈恨意。 「我要報仇,我要所有人都給我死!」失去意識前一秒,他憤恨地咬牙說道。 最終,大火燃盡了洞窟內每片角落,男孩幼小的身軀和那至死都未放開的香包一同化做灰燼,隨著陣陣洞口吹進來的陰風,隨風飄散。 強烈怨念困住了男孩的靈魂,他躲掉來接自己的鬼差選擇彌留于人間,沒多久便幻化成鬼魂到處殺人,透過吸收生靈強化力量,甚至還進一步侵略其他惡鬼的領地,藉此增強鬼氣。 不到一百年,原本小小的無名鬼魂早已成為令眾鬼畏懼的勢力,最終他回到云影村大開殺戒,僅一個時辰,村子里早已沒有半個活人的氣息。 「是……是你嗎?」老舊紅頂木屋內,一名年邁的婦人躺在床上,望著眼前這位紅眼鬼魂,語氣顫抖地問。 紅眼鬼魂不發一語,抬手加重了自己的鬼氣。 「是我對不起你……我那之后每天都在后悔,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求你原諒我,但你這樣永遠無法解脫,mama希望你能好好轉世投胎,放下一切,忘了我,好嗎?」 婦人接著拉開床邊的抽屜,里頭塞得滿滿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香包。 她胡亂地抓了一把捧在掌心,激動地說:「mama一刻都沒有忘記你,每年都會親手幫你做香包,一個不落,你看……」 話還沒說完,猛烈的鬼氣瞬間化做利劍,刺破她手中那疊香包直插入婦人心頭。 紅眼鬼魂收起利劍,手心忽地變出一個魂魄樣的靈體香包,眼神冰冷地往婦人身上散著的香包堆丟去。 「我心中的恨,縱使幾百年,幾千年,也不可能忘掉?!?/br> 語畢,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那晚,靜村紅月這個專屬稱號,就這樣在人間、鬼界、地府瞬間傳開…… 「大人,您接下來要去哪?」吃人鬼鴨嗓般難聽的聲音,猛地打斷了靜村紅月腦中的思緒。 從二千年前的記憶瞬間回神,靜村紅月抬手拎著香包掛繩于眼前晃了晃,臉上勾起一抹溫和淺笑。 吃人鬼頭皮一陣發麻,每次只要大人露出這種表情,包準有大事要發生,之前那起地府爆炸案就是如此。 靜村紅月將香包朝空中輕輕一拋,不及那東西落下,他便一把將其抓入掌心。 「災日將至,我的鬼氣也早已積累千年,地府內又因接連動盪松散混亂,是時候前往云影村了?!?/br> 空氣中隱約透著一絲淡淡中藥花草香,卻也只是曇花一現,抵不住nongnong鬼氣鋪蓋而來,如夏日夜空中綻放的那道煙火,于無邊無際的黑夜中燦爛一瞬,而又化作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