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窮則思變的宋相公
躺在硬板床上,渾身的骨頭生疼。 宋庠仰望著昏暗的天棚,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靴子里的匕首。 想我宋公序,乃是三元及第,自從入仕之后,就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一路順風順水,干到了同平章事,后來以司空銜致仕,還被封為鄭國公。 論起官職,還勝過富彥國一頭。 天之驕子,士人典范,如今年過花甲,卻要遭受如此羞辱,一家人連飯都吃不上!還活著有什么意思? 吳育聰明啊,他死了,至少還能埋骨桑梓之地,像我這樣,去國懷鄉,跑到了西北,到死了,只怕連一塊墳地都找不到! 宋庠懊惱悔恨,他有心一死了之,可是當初在京城的時候,他就沒有決心,如今跑到了蘭州,哪有那個膽子! 他摸索了半天,突然發現匕首的鞘是銀制的,上面還有幾顆珠寶,十分精美。 “有錢了,有錢了!” 宋庠興奮地大呼小叫,趕快叫來了兒子,見老父手里拿著匕首,不停亂晃,把宋家人都嚇傻了,以為老爺瘋了呢! 好不容易,宋庠才說明白,家里人總算有了笑容。 趕快,拿著匕首,跑到了當鋪,換了錢,買了白面,又買了一大塊羊rou。 蒸饅頭,燉羊rou湯。 全家老小,眼睛都藍了,上次吃rou,還是剛到蘭州,文彥博送的烤全羊呢!一轉眼都一個月了,沒嘗到rou味,那感覺,不用說了! 當宋庠拿著拳頭大的開花饅頭,喝著nongnong的羊rou湯,啃著肥美的羊rou,他突然想哭。 “真是丟人現眼??!” 他把饅頭一扔,有心不吃了,哪知道小孫子瞪著眼睛,就盯著剩下的饅頭。 老宋遲疑了一下,訕訕又抓起來。 “吃,吃吧,別浪費了?;仡^爺爺想辦法,讓你們天天有rou吃!” 小孫子終于露出了笑容,一大鍋羊rou,吃的一點不剩,宋庠想要去休息,他琢磨著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 正在這時候,有人敲門,來的正是宋祁,他不是別人,是宋庠的兄弟,之前當過工部尚書,兄弟倆感情還不錯。 這一次都被發配到了西北,宋祁滿臉為難,到了哥哥家,見到了桌上的羊骨頭,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眼睛怎么也離不開了。 宋祁對天發誓,他不想這么庸俗,但是肚子里咕咕叫了。 “兄長,那啥……你們還有富余的糧食嗎?我,我……”宋祁摸了摸身上,早就干干凈凈,他這一路西來,比哥哥還倒霉呢! 夫人染了病,需要醫治,一路上宋祁就把隨身攜帶的東西,都送給了押運的士兵,這才換了一點藥,保住了夫人的命。 他這是被逼無奈,跑哥哥家里討吃的。 宋庠看著兄弟凄慘的模樣,忍不住搖頭,“唉,把面給他拿去吧!” 他說完了,夫人,還有幾個孩子,嘴上應著,卻舍不得動彈。 就這么尷尬地坐著。 宋祁老臉通紅,他真想一走了之,不給哥哥為難,但是家里頭兩天沒吃的了!宋庠這邊,也不好受,幾十年的兄弟,說起來,一點白面羊rou,能算什么! 可,可眼下這點東西,就是一家人的命! 僵持了足足三分鐘,宋庠哀嘆了一聲,徑直到了后面,抓起面袋子,又拿起了羊rou,往外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 他轉了一圈,找出一個破瓢,給兄弟倒了一瓢白面,又小心翼翼,切下了兩根羊肋骨,把剩下放好,這才從廚房出來。 回頭看了看,他還小聲念叨了一句:君子遠庖廚! …… 又過了三天,宋庠琢磨著,兄弟家里可能早就沒吃的了,他手上還剩下一貫錢,宋庠數出了100文,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 他突然覺得錢是這么可愛,就連濃重的銅臭,都變得好聞起來。 躑躅半晌,宋庠才趁著外面人少,走出了大門,循著方向,找到了宋祁的住處,其實他們就隔了一條街道而已。 宋庠叩響了房門,迎接的并非是宋祁,而是宋祁的幺子,見大伯來了,忙請進來。宋庠看了看,兄弟的家,還不如他那呢! “你爹呢?他,他沒事吧?” “伯父,我爹挺好的……他……他……” 見侄子遲疑,宋庠把臉一沉,“都是一家人,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這個……我爹昨天的時候,去,去見了文相公!” “文寬夫?” 宋庠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在前天的時候,文彥博也去找了他,還說了一大堆的鬼話,怎么,光是找自己還不夠,連兄弟也沒放過? “怎么,莫非你爹去給文彥博做事了?”宋庠須發皆乍,怒火滔天!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你爹好歹也是狀元出身,修身齊家這么多年,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他怎么能跑去當小吏?還要不要我們家的臉面了?” 宋庠怒氣沖沖,就要去找兄弟算賬。 侄子連忙跪在了地上,“伯父,我爹也知道丟人,可,可沒法子,我們家都沒吃的了,我娘又病著,總不能天天去求伯父吧!我爹也是為了我們啊,求伯父寬恕??!” “唉!” 宋庠用力出口氣,“不就是一口吃的嗎!你們……”他本想說去找他,可話到了舌尖兒,就變了味。 “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嗎!” 嘚 宋庠也不敢大包大攬了,他問了一下,原來文彥博弄了個交易中心,缺少給商品定價,收稅的官。 宋祁去了,每個月能給開50貫錢,另外有柴、米、鹽、茶、油、rou……種種福利,每一樣都不多,相比宰相的待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按照道理,宋庠是看不上眼的! 可問題是這個時候,這個光景,這些東西,就足夠一家人過得舒舒服服了。 而且負責核定稅收,這是多大的油水??! 只要稍微歪歪嘴,動動筆,每個月增加上千貫,不成問題。 宋庠從兄弟家出來,心里頭不斷思索著。 堂堂相公,是要體面的,跑去當小吏稅官,跟一幫商人斤斤計較,體面何在?更何況,這么干,等于向文彥博低頭,等于給王寧安做事! 文寬夫當初是怎么陷害大家的,王寧安又是何等jian佞之徒? 給他們當奴才,姥姥! 我宋公序沒那么下賤! 宋庠越想越氣,但是他卻沒有勇氣再去找兄弟宋祁了。 他知道挨餓的滋味不好受,總不能逼著兄弟一家餓死吧! 伯夷叔齊,不是誰都能當的! 我一個人就夠了! 宋庠這么想著,又過了五天。 典當匕首的錢都花光了,夫人,兒媳婦,就連孫子的長命鎖都早就當出去了,他們是什么也沒剩! “這,這錢怎么這么不抗花???” 宋庠的兒子無可奈何,“爹,蘭州的珠寶玉石便宜,可糧食貴啊,尤其是細糧,是京城的兩倍,除了衙門里的公人,還有軍中的將士,普通老百姓都吃糜子,天氣越來越涼,說話冬天就到了,家家戶戶都要存糧,所以……” 沉默了一會兒,宋公子仗著膽子道:“爹,您老真該想想辦法,要不然這個冬天,沒發過???” 見宋庠沒有反駁,宋公子膽子更大了,“爹,您要是不愿意拋頭露面,讓兒子去做事吧,文相公說了……” “不行!” 宋庠粗暴道:“你給我聽著,凍死迎風站,餓死腆肚行,要是沒有這么點骨頭,就不配做宋家的子孫!你居然想給文彥博做事?有這個念頭,就是不孝,跟我滾一邊去,寫十遍家規!” 宋公子無可奈何,只能垂著腦袋,“爹,我可以去寫,只是咱們家沒有筆墨,也用不起紙,兒子就在沙土上寫吧!” 說著,宋公子就往外面走,宋庠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說什么好! 突然,他很暴怒,想要摔東西發泄! 猛地抓起了一個茶杯,這是他從京城帶出來的,一整套茶具,就剩這么一個杯子了。 摔吧,摔了就用粗瓷碗喝水,就跟那些苦老百姓一樣……猶豫半天,宋庠沒有舍得摔,這樣的官窯瓷器,拿到市面上,能換好幾十斤糜子米呢! 虎落平陽??! 宋庠從屋子里出來,拿著茶杯,就想讓兒子當了。 結果卻發現家里頭歡天喜地,正在殺雞呢! 原來是宋祁給拿過來的,他那邊征稅超額完成任務,獎了不少東西,他知道兄長日子不好過,送了兩只雞過來。 “你們簡直要氣死我!他的東西也要?扔了,都給我扔了!” 宋庠怒不可遏,士可殺,不可辱! 讓他吃文彥博,吃王寧安賞的東西,還不如殺了他呢! 宋庠喊了半天,結果其他人都低著頭,沒有搭理他。 就聽夫人低聲道:“老爺,不是我們不聽你的,是肚子叫我們別聽你的!好好看看,那孩子都饞得什么樣了!您肚子里有孔孟之道,不怕挨餓,我們都是俗人,扛不??!” 宋庠面對著一家人,先是吃驚,接著震怒,狠狠跺腳。 “沒出息的東西!” 一轉身,他又回屋了。 “娘,我爹?” “別管他!一頓兩頓餓不死?!?/br> 宋庠耳朵很靈,聽到了夫人的話,更加生氣,簡直無法無天了,老夫還是不是一家之主,你們都想造反??? 姓文的! 那就是文官的敗類! 沒有你跟王寧安沆瀣一氣,耆英社會被抓了? 還有王寧安,你也不是好東西,這么多年,你就一直跟文官作對,把天下弄得亂七八糟,人人談利,到處都講錢! 一個個鉆進了錢眼里,世道人心,早就崩壞了! 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就被小人給欺騙了,任由他們胡來???、 這大宋江山,是要完了! 罵道了后半夜,宋庠才迷迷糊糊睡著,天剛亮,他懶得爬起來,兄弟宋祁又來了,送來了一大塊羊rou,足足是他上次給的五倍大! 家人再一次歡天喜地,又能燉羊rou吃了。 宋庠枯坐了半晌,一動不動,快到中午,他突然眼前一亮,有主意了!宋庠急匆匆找來了一塊木板,又去找筆墨,結果一無所獲。 萬般無奈,宋庠跑到了廚房,從鍋底兒刮下了一點黑灰,澆了點水,弄得跟墨汁差不多。 他用手指頭沾著,在木板上鄭重寫下了“私塾”二字。 別看是用手指頭寫的,標準楷書,鐵畫銀鉤! 宋庠滿懷期待,把木板掛在了門外,等著學生主動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