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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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忘局促回答道:“……是實習編劇, 跟著老師在寫, 剛畢業沒多久?!?/br> 謝妙伸手跟她握握:“我也剛畢業,入職前想著以后要當社畜了沒時間玩, 才報了個旅行團七日游?!?/br> 虛擬世界里的謝妙懟天懟地百無禁忌,現實生活中的她卻很懂進退,而且很擅長察覺她人情緒, 就比如說, 她不會問任何可能讓人感到冒犯或尷尬的問題。 莫忘自己心虛,不大敢看謝妙跟了了,她已做好被審判的準備, 誰知這兩人誰也沒問,最后還是莫忘自己訥訥道:“你們……沒有什么話想問我嗎?” 謝妙從身上摸出手機想查看自己現在身處的位置,隨口答道:“人與人相處是需要點距離感的, 我其實能理解你說謊的原因?!?/br> 以當時謝妙對原文情節的憤怒,要是那會知道李明蘭就是作者莫忘, 她很可能會當場發飆。 莫忘把目光投向遠方,她看天空也看高山,低聲說道:“不是的?!?/br> “嗯?”謝妙不解, “不是什么?” “……不是因為害怕你們會生氣, 或者是怕自己被罵, 挨揍才撒謊自己是讀者的?!?/br> 人類生來具備說謊天賦, 而說真話需要勇氣,真話的每一個字, 舌尖都要滾過銳利針刺。 莫忘的手垂在身側握成了拳,像是想抓住什么:“……是因為羞恥?!?/br>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莫忘一直覺得筆下創造出的人物沒有實體沒有靈魂,根本不存在,她寫她們,寫她們美麗寫她們悲情,寫她們為愛奉獻香消玉殞或終身孤老,有時寫著寫著,情到深處,連她自己都會為筆下的角色流淚。 她認為自己分得清虛擬與現實,分得清文字與真人,誰會因為看了一部動畫,或是讀了一本小說,就去犯罪?更何況她寫得也不是什么嚴肅文學,何必上綱上線指責她對女主角過分殘忍? 沒有??!她明明寫苗小草善良真誠,并且讓苗小草歷經磨難后獲得了最終幸福,這難道還不能證明她身為“母親”,對“女兒”的愛嗎? 她真的沒有不愛苗小草,否則怎么會給苗小草配整個故事里最英俊最優秀的男人?雖然說兩人之間誤會重重磨難多多,可男主角最終認識到了錯誤,用余生來補償深愛女主角,這不是很令人感動嗎? 莫忘不能理解看小說代入現實的讀者,尤其是謝妙這種既不喜歡又非要看下去的。 文字怎么能代表作者的想法?莫忘昨天寫了單純善良的女主角,今天就在寫利欲熏心的女主角,昨天的女主角閱盡千帆歸來仍是純潔處女,今天的女主角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吉普賽女郎,明天她還可能寫對男人毫無興趣的鋼鐵直女——她純粹是想寫不一樣的角色,大為迥異的性格以及各式各樣的情節,僅此而已。 莫忘沒有受過什么情傷,家庭學業跟事業都還算不錯,她身在樂園,體會不到痛苦,最悲傷不過是筆下女主角被傷害時,為其留下兩行真情實感的熱淚。 哪怕她進入自己筆下的故事,也依舊過得很幸福,成熟穩重又專情體貼的丈夫,聰明帥氣優秀出眾的兒子,她被這兩個男人寵成公主,年過四十仍然美貌驚人,簡直是人生贏家。 如果沒有戚如故,沒有苗小草的話。 直到她看見苗小草,開始逐漸自美夢中醒來,意識到文字世界被現實化后所呈現出的殘酷景象……苗小草啊苗小草,她不是一根無人憐愛的雜草,她是一根刺,是一把劍,是一面撕下“分得清故事與現實”畫皮的鏡子。 莫忘并沒有分清虛假與現實,當她身處虛假時,她會自動美化所看到的一切不合理:一成不變的宣傳手冊,永遠不會推出新款的品牌,不必擔憂會出現的意外,以及充滿幸福的現在。 謝妙吐了口氣出來,說:“既然你想寫各種各樣的主角,各種各樣的故事,也認為寫出來的文字不代表你的想法,更不會有人因為看了這些文字被影響,那你怎么不寫毒販主角,不寫罪犯主角,不寫叛國者主角,不去深挖他們身上復雜的人性與不為人知的故事?” 莫忘下意識回答:“我對這些題材沒有興趣,而且……” “而且會被舉報,被批判,甚至違法,對吧?”謝妙接過話茬,“這就表明你的邏輯不成立,其實你知道對錯。只不過跟販毒殺人叛國這類行為比,對女主角殘忍是你意識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br> 莫忘無言以對。 “小學生用的教材課本,連插畫都需要進行嚴格審核,因為我們都知道,小孩子容易受到外界影響,成人難道就不會嗎?如果不會,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被騙去傳銷組織,那么多老人瘋狂購買保健品?只能說清醒的是極少數。而極少數清醒的這部分人,她們大概率根本不會去看女主角被虐到死去活來的故事?!?/br> 過了許久,莫忘深深吸了口氣,承認道:“你說得對?!?/br> “哈哈?!敝x妙笑起來,“我之前也這么跟別人說過,那人回我說如果這樣就不需要有小說的出現了。但我反對的是無意義的磨難,還有為了得到愛情所經歷的苦痛傷病。至于有沒有類似的男主角小說,這我管不著,而且就算有,也絕對沒有女性主角多。等到處都是愛受盡折磨被虐身虐心的男性主角了,我再幫他們發聲?!?/br> 說著說著,謝妙想起“李明蘭”說過的話,問道:“所以你才決定不回來了?” 莫忘:“嗯?!?/br> 謝妙又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倆倆跟我們不一樣,我一直以為她也是穿進書里的人?!?/br> 莫忘:“嗯?!?/br> “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莫忘自己也說不清原因,可能是李芽對她的愛,也可能是李芽對她的恨,還可能是那種愿意放她離開又想將她永遠留下的矛盾。 謝妙望著腳下一望無際的草地,喃喃道:“只有她一個人留在那里,太殘忍了?!?/br> 一個有了靈魂,能夠分清虛假與現實的“主角”,讓她永遠生活在除了自己以外沒有真人的書中世界,這種結局比被流放還要恐怖。 在謝妙跟莫忘雙雙沉默之時,了了調轉方向往北走去,謝妙連忙問她:“你去哪兒?” 了了沒有停下也沒回頭,謝妙趕緊拉起莫忘跟上去,沒一會兒便有一股香噴噴的烤腸味兒穿過來,道路盡頭處,已經有了游客的身影,謝妙還看見了她跟的旅行團旗幟。 剛高興沒幾秒鐘,她就發現了了人不見了,人山人海的,一時半會也找不著。 謝妙跟莫忘互相留了聯系方式,見莫忘情緒始終低迷,謝妙悄悄附耳道:“告訴你個秘密?!?/br> 莫忘強打起精神后,聽見謝妙說:“謝跳其實是我弟弟的名字?!?/br> 沒等莫忘反應過來,謝妙人已經竄了出去,站在旅行團的人群中沖她揮手。莫忘下意識舉起手給出回應,腦子里卻是一團亂麻。 七天的旅行團結束后,謝妙正常入職一家外企,如果不是這趟意外的旅行,她可能會接受母父的建議,回到老家去考公,旅行團的這七天也是她給自己思考的一個機會,到底是回去老家還是留在大城市,現在她找到了答案。 跟身為獨生女的莫忘不同,謝妙在現實世界中還有個弟弟,比她小了五歲,正在讀高三,跳媽跳爸是家里的叫法,雖然謝妙是jiejie,但親戚們都稱呼他們為“謝跳媽”、“謝跳爸”。 以前謝妙覺得母父偏心的是她,因為跳爸就愛說“果然閨女才是爸媽的小棉襖,兒子是漏風的皮大衣”,跳媽也會在姐弟倆鬧矛盾時數落弟弟不知道讓著jiejie,說“等以后你姐嫁出去看還有誰跟你這么吵”,弟弟謝跳同樣不壞,暑假第一次打工賺了錢,最先買了一支名牌口紅作為禮物送給謝妙……不管從哪方面來說,謝妙都很幸福。 一直到她大三暑假,得知家里給謝跳全款買了房為止。 她不想去計較,怕失去這樣的幸福,被指責成攪家精,但有時就是窺一斑而知全豹,一旦意識到了不平等,生活中便體現在了方方面面。 比如讀書時mama跟她吵架,爸爸會當和事佬,同時會讓她去跟mama道歉然后母女和好,但弟弟跟mama吵架,不需要爸爸去勸,mama就會主動跟弟弟說話,哪怕昨天晚上吵翻了天,第二天早上mama還是會早起給他準備早飯。 比如爸爸在老家跟叔伯們喝酒吹牛,會炫耀謝妙讀書好,以后肯定能有出息,找份好工作,但后面會接一句這樣也能幫襯幫襯她弟弟,我跟她mama就少cao點心。 比如她高中放假回家,大多自己搭公交,但同樣高中的謝跳放假回家,爸爸會親自開車去接。 謝妙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讀高中時,家里還沒有車——可那又哪里來的錢,給還沒讀大學的謝跳全款買房呢? 她質問時,mama說男孩跟女孩不一樣,女孩結婚了自然有房子住,以后給她說對象肯定要找條件好的,但男孩要是沒房就說不上靠破;爸爸說趁著現在買得起就趕緊買了,否則再等兩年更買不起,而且當時謝妙在外地,所以寫的是謝跳的名字,并且承諾下一套房子就給謝妙買。 在另一個世界,謝妙才是謝跳,沒有弟弟,只有無條件愛她的母父,以及牢牢抓在手里的家產。 這些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習慣了才會覺得無所謂,正如作者寫故事,對女主角的苦難習以為常。 如果不是這次的意外,謝妙也會繼續粉飾太平下去。 愛才是最堅固的枷鎖。 離開謝妙及莫忘視線的了了此時已經避開人群,白胡子老頭不死心地圍繞在她身邊,試圖勸她清醒:“你是不是傻呀,好不容易積攢的力量,全都留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留給李芽,她連個真人都不是!你啊——?。?!” 后面那句話沒說完,因為了了掐住了他的脖子,并緩緩收緊。 一股寒氣自她指尖向外發散,原本的白胡子老頭外表漸漸發生變化,從人形逐漸縮短、變小,最后成了個外表毫不起眼的光團,它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數據在飛快流逝,像是被某種更高級的存在掠奪,被設置好的自毀程序立即啟動,就在光團將要消失的瞬間,它被徹底凍住了。 凍成一顆拳頭大小的冰球。 “我不喜歡被欺騙,更不喜歡被當作傻子玩弄?!?/br> 在了了手中,冰球身上像是被人用刀子刮過一般,一層層冰屑向下墜落,然后消失不見,它嚇壞了,連連求饒:“饒命饒命!我、我什么都說,請不要銷毀我!” 與主系統之間的聯系被切斷,如果在這里消失,自己便真正不復存在,此時的冰球無比乖巧,恨不得剖開胸膛向了了表示忠心,“我做這一切都是被逼的!我、我不是什么修仙者,也不是系統什么的,我是人,我也曾經是人!” 原本漠不關心想要將它毀去的了了這才停下手中動作。 冰球見求生有望,立馬竹筒倒豆子一般向了了講述自己的來歷,從母神計劃再到病毒系統,以及自己曾經的身份,它帶著哭腔道:“……主系統不像母神計劃擁有任意穿梭各個文明的能力,因為所有子系統都會被宇宙之間的黑洞撕碎并吞噬,根本無法進入其它世界。即便僥幸進入,也不能正確無誤收集數據,所以主系統才會選擇所在世界的人類靈魂植入子系統?!?/br> 也就是說,它根本是個已死亡的土著,被子系統隨機選中并融合,獲得永生的同時,按照主系統的意愿為其做事,當宿主完成任務,它們也能獲得重生。 冰球比較特殊,因為它在上一個世界發現了“無名”身上具有和母神計劃相同的力量,而且樊珈最終的任務根本不算完成,它接到的命令是將“無名”的力量奪過來,所以才會改變形態,想要從帝王最渴望的長生不老入手,哄騙了了入甕。 為此不惜耗費能量,在系統數據中隨機選了一本小說,構造出一個幾乎能夠以假亂真的虛擬世界,希望能借此引誘無名墮落,從而奪取其能力。 誰知道由于與無名過于靠近,導致系統能量不穩定,把對小說執念最深的兩個人,也就是莫忘與謝妙的意識,給一同拉了進來,所以白胡子老頭一直不敢在無名身邊出現,它怕呀,跟她待得久了會受到傷害,否則為什么主系統會被稱為病毒系統,還得繞著正版系統走呢? 雖然獲得了主系統所允許的部分數據,并擁有權限,靈魂在被子系統融合的瞬間便已通古曉今,可主系統數據里并未記載關于母神計劃力量來源的事,冰球怎么會知道,故事里的虛構女主角苗小草,會因為和無名朝夕相處,受其影響掙脫劇情束縛? 苗小草是永遠不會醒來的,因為她就只是一個被塑造出的角色,哪怕她產生了自我意識,不想要莫忘為她創造的幸福結局——每有一名讀者在看這本小說,她就必須重復一次這個人生。 被拉入虛擬世界中的人也會受到影響,最終被同化,像莫忘跟謝妙,她們幾乎已經要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了,偏偏子系統最想同化的無名始終無法被改變,甚至還因為她,使得苗小草蛻變成了李芽。 冰球如泣如訴把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腦說了出來,期盼能被放過,它不知道為什么苗小草會醒來,但了了知道,之所以會有小雪人出現,是因為了了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離開納利亞所在的宇宙時,她將力量留下,從而促使母神計劃成功誕生,并且短暫忘記從前,但對了了而言無關緊要。 力量不可能被剝奪,即便她自愿送出,依舊會有源源不斷的新力量從身體里涌現;記憶即便消失,本性仍然桀驁,不會被馴服。 她是宜年也是如故,是無名也是了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沒有一字虛假,主系統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從你身上得到和正版系統一樣的力量,我是受它指使才這么做的,并不是我的本意!” 冰球哭喊著,不敢在了了手中掙扎,只盼她大人有大量能饒自己一回,它真的沒有說謊,它跟樊珈說的那些,都只是融合后所得到的數據呀!它的一舉一動都在主系統的控制之中,它也是無辜的! 了了問:“將宿主當作養料,或是通過宿主將旁人化為養料,不是真的嗎?” 冰球絕望道:“我是被逼的,我不這么做,我就得死啊,難道我為自己,這也有錯嗎?” 有沒有錯了了不評價,但她知道如果不是樊珈少根筋,最終結局一定不甚美滿,滿口謊言的東西,還是早點消失比較好。 在冰球尖銳的哭叫聲中,了了將其徹底捏碎,冰屑在陽光下化作雪花,又隨著了了的心意逐漸重新融合,變成了一份特殊禮物。 然后她才淡淡提醒:“你早就死了?!?/br> ———————— 從旅行結束后,莫忘在家躺了好幾天,終于在老師的奪命連環call中爬起來繼續寫劇本。 開始動筆之前,莫忘盯著空白屏幕發呆了足足半小時,這次老師給她分配的是“男主對女主產生誤會兩人爭吵時女主不慎摔倒導致流產”的虐身情節,她負責寫場景及對話。 以前這種情節讓莫忘寫那真是駕輕就熟,可現在她怎么也沒法敲下鍵盤,萬一呢?萬一這一次的故事再次成真,她要面對另一個“苗小草”呢? 半個小時過去后,莫忘打開安全軟件清理電腦,然后撕了一張一次性酒精棉,把屏幕上沾的不知什么點點擦干凈。擦完了發現酒精棉還有一大塊沒用,干脆把鼠標也擦擦,感到口渴,又去倒了杯水。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莫忘突然發現自己忘了拿手機,手機上幾十個軟件,每個都有好多小紅點,有點強迫癥的她忍不住一一點開再關閉。 這時謝妙很快發來一串表情包,說媽爸松口,已經將給弟弟全款買的房子轉到了她名下,等以后弟弟謝跳大學畢業再給他買,畢竟是姐弟嘛,長幼有序。 莫忘回以海豹鼓掌jpg,然后聽見門鈴響了,她還以為是謝妙前幾天說過給她寄的特產,結果透過貓眼一看,外頭壓根沒人。 莫忘感到很奇怪,打開門后左右觀望,心說快遞小姐怎么跑這么快,門口倒是放著個快遞箱子,她把箱子抱起來,發現很輕,而且從外觀上來看,里頭裝得絕對不是特產。 是一個機械鍵盤。 還怪好看的,冰藍色的外形乍一看還以為是冰雪雕塑而成,抱在懷里涼涼的很舒服,莫忘把正在用的鍵盤移除,把新鍵盤跟電腦進行藍牙連接,然后敲了幾個字,手感超級好,可以吊打她之前買的近萬那個! 莫忘鬼使神差新建了個文本,在上面打下了“李芽”這個名字。 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莫忘潛意識里察覺到這個鍵盤的特殊,仿佛自鍵盤里跳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活的。 她慢慢地在“李芽”后面,又添上了“的時空之旅”幾個字。 與此同時,在某個虛假的世界中,唯一擁有意識卻無法離開的主角面前,陡然出現了一扇閃耀著光芒的門,門后藏著另一個,不,或許是千千萬萬個虛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