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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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肅聞言,尷尬不已:“人家不是下人?!?/br> 崔文若一愣:“什么?” 婆子好心安慰卻被罵,心里也不舒坦,但這孩子畢竟照顧了好幾年,她心也善,說:“現在可沒什么三六九等,我是簽了契約照顧人,不是賣身,姑娘,你大病初愈,還是好生了解了解再說吧?!?/br> 崔文若不愿意聽,她看向父親,淚水頓時落下:“阿爹,你老了好多?!?/br> 九年而已,意氣風發的阿爹就變成了這樣,崔文若記憶中的崔肅有無數張鮮活的面容,可從沒有哪一張是眼前這樣,完全沒有精氣神,仿佛行尸走rou。 崔肅嘆了口氣:“老了,老了?!?/br> 聽他這語氣,崔文若倍感心酸,她胡亂抹去眼淚,崔肅怕她哭著哭著又生出大病,道:“你先好生休息,我已叫人去請大夫了,等大夫來看過,以后慢慢休養,早晚能好起來?!?/br> 崔文若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只是身體疲倦,她怕自己一睡過去,再次醒來又是十年,便強撐著不肯睡,“阿爹,我……” 她原想告知崔肅九年前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更想對父親傾訴,尤其是關于了了,了了是妖怪! 可沒等她開口訴說,就感覺身上的棉被濕噠噠的,崔肅聽到滴答滴答的滴水聲,一開始不知是哪里,后來一瞧,怎地是蓋在女兒身上的被子? 婆子驚詫不已:“怎么會?這被子我前幾日剛漿洗過,曬得暖暖和和,哪里會滴水?” 兩人手忙腳亂給崔文若換被子,發覺她不僅床褥濕了一片,連身上的衣服都未能幸免。 崔肅不好繼續待在屋子里,等婆子給崔文若換衣服,婆子取了一身干凈的衣物過來,換著換著發覺不對:“姑娘這衣服怎地大了這么多?不應該啊,這是我給姑娘量了尺寸后去買的,應當合身才對?!?/br> 崔文若對這種感覺并不陌生,她未昏迷之前,也曾因想向崔折霄告知真相,身體開始融化,可是為什么?她明明已經不是小雪人了!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當崔文若再也不敢想了了時,她的身體終于停止了融化,婆子給她擦干身體換上干凈衣服,崔文若躺在床上,不由得開始默默落淚。 崔折霄竟死了?怎么死的?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崔文若不認為他的死會是意外,當初她去凌家想見他,便被阿娘阻止,崔折霄的死,一定與了了有關系。 第81章 第三朵雪花(二十六) 昏迷九年, 大病初愈,崔文若還是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自己下床行走。由來錦衣玉食的她, 對于現如今住的縣衙后宅很不適應, 要知道哪怕她身在教坊, 住得也比這兒好。 本朝以州府為大屬,府下有縣, 縣依據人口及賦稅分為赤、次赤、次畿、主、次六等,崔肅被貶的便是個次縣,人口不過一千, 又地處偏僻, 別說是撈油水,這縣里連個富戶都沒幾個。 九年來,朝中女官人數激增, 男官雖也還有,但基本已被排出權力中心,自京城向全國各州府逐漸鋪開的, 以皇帝為絕對核心的權力網,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崔肅所管轄的甘安縣地處西南, 常年干旱,老百姓窮得一家只有一條褲子,全家老小輪流穿, 他也是士族公子出身, 哪里吃過這種苦, 到甘安縣五年, 臉上的皮都皴了好幾倍,年年賦稅交不足, 愁得崔肅夙夜難寐。 崔文若哪里想到自己最終會過上這種日子,以前山珍海味隨便吃,現下就只能湊合,縣衙的廚娘手藝一般,每回燒大rou都去不掉腥味,她壓根吃不下。 從醒來到能走路,崔文若憋得難受,連聲招呼也沒打,就讓婆子領自己出去轉轉。 這不出門還好,一出門才知道甘安縣到底有多窮!來往的行人面容盡皆蠟黃,大街上瞧不著幾個胖子,街道一點也不繁華,路邊的鋪子也都開得百無聊賴,要說哪里跟京城不一樣,那就是拋頭露面的女人不少。 婆子告訴崔文若:“咱們甘安縣窮,陛下仁慈,準許我們賦稅只交三分之一,且每年朝中都會派欽差大人至此,為貧苦人家分米分面,但是呢,這分糧食,不按人頭算,按家里女人算,甭管年紀多大,都能領到?!?/br> 崔文若問:“那若是有人家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就不給了么?” “不給啊?!逼抛狱c頭,“都說了只算家里女人人數?!?/br> “這不公平?!?/br> “嗨,也有那些個去鬧的,可朝廷說了,鬧騰的直接減半,還要登記姓名籍貫,以后不許他家男娃讀書呢!” 婆子咂咂嘴,有點唏噓:“這女人當皇帝就是不一樣,她知道心疼女人,姑娘說不公平,這有啥不公平,那以前只有男娃能讀書能當官,姑娘咋不覺得不公平?對了對了,要是誰家新生娃隨母姓,朝廷還有獎勵!” 崔文若想說荒謬,轉念一想,以了了的性格,做出這種事似乎也并不奇怪,她喃喃道:“能維持多久呢……” 婆子沒聽清:“姑娘說什么?” “我說,能維持多久呢?從古至今,這是第一位女皇帝,她在位時對女人好,這當然很好,可……”崔文若憂心忡忡,“過個幾十年,上百年,她不在了,又要如何是好?” 婆子理所當然道:“陛下是神仙轉世,長命千歲,咱們不用擔心這些?!?/br> 崔文若只覺她在胡言亂語,正要反駁,忽地想起昏迷前曾見到的冰雪真身,恍惚間,她也開始懷疑,難道了了真的是神仙? 最終,她低聲嘟噥:“即便如此,不還是很窮?!?/br> 甘安縣有多窮,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婆子心態極好,她告訴崔文若:“姑娘,我以前在州府給大戶人家當過差,咱們甘安縣是窮,卻也不代表就沒救,姑娘剛醒來可能不知道,數年前,陛下派人出海,去年剛回來,帶了好些奇奇怪怪的糧食,說是在咱們這兒也能種?!?/br> 說起這件事,婆子雙眼熠熠發光:“真好啊,這不過去一年,我家女兒前不久從州府回來,據說是大豐收!那些糧食,熟得快,產量又高!今年就要全國推廣了!” “出海?” 崔文若茫然,記憶中崔折霄當皇帝時,也曾派人出海,只不過沒人活著回來,都在海上遭遇了巨大風浪,“那不是很危險的事嗎?” “陛下自有神佑,聽說那海外之人,頭發跟皮膚的顏色都跟我們不一樣,有趣得很呢!” 崔文若越聽越玄乎,她搖頭表示不能理解,婆子樂呵呵地說:“姑娘覺得甘安縣窮,您要是九年前就在啊,那會兒可比現在更窮!過去一家老小就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現在好歹能混個溫飽,等朝廷的人來了,咱們也種上新糧食,那還不美死?” 婆子說這話時,眼睛冒光,看得崔文若不知該作何回答,她感覺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除了自己。 見她神情失落,婆子安慰道:“姑娘也不必心急,只要老爺出了政績,早晚能往上調,隔壁縣那位縣令大人,去年就剛調進府衙?!?/br> 崔文若卻想,只要了了還做皇帝一天,阿爹怕是調不上去的。 她問婆子:“你覺得女人當皇帝很好嗎?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從來沒有過啊?!?/br> “咱們老百姓,管誰當皇帝?”婆子擺擺手,“那皇帝是男是女,咱們也決定不了啊,只要她能讓我們吃飽飯,不至于挨餓受凍,那就是好皇帝。再說了,以前可沒有哪個皇帝,許我們女人出門做生意,還給我們補貼的?!?/br> 在外頭逛了一圈回到縣衙,崔肅就過來了,告訴崔文若,欽差大人預計在十日內到達,并且讓她好好準備,過幾日去讀學堂。 崔肅是這么說的,他面帶苦笑:“阿爹的仕途,這輩子怕是走到頭了,但文若你不一樣,朝廷科考錄取,對女子會酌情降低,你好好讀書,早晚有一天,興許能再光耀我崔家門楣?!?/br> 崔文若活了兩輩子,頭一次從她爹嘴里聽到這樣的話,整個人傻在當場,她?讀書?當官?光耀門楣? 她是女人??! 崔肅還在說呢:“阿爹已給你選好了學堂,你阿娘……她是上一屆主考官,若你能入朝,她想必也會照拂你一二?!?/br> 崔文若傻傻地望著父親:“阿爹……” 她問:“為什么從前,你不這樣教我呢?” 其實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不是真的愚蠢,她心里太清楚兩位阿娘的離開是正確選擇,可她就是不肯認,因為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身為女人的阿娘們,也瞧不起自己。她不認為女人能像男人一樣做事,不認為女人離了男人也能活,就是這種潛移默化的奴性與自卑,令崔文若不肯睜開眼睛。 可世上最可笑的便是當她拼命自欺欺人時,崔肅卻改變了主意。 “……我以前只要讀女四書就好了,讀不好也沒關系,反正阿爹很厲害,崔家很厲害,等我找到一個好夫婿,阿爹能替我壓著他,我這輩子不用努力就可以過得很幸福,不是這樣的嗎?” 眼淚順著崔文若的臉頰滑落,她卻渾然未覺:“為什么以前我不用像堂兄弟一樣讀書?為什么以前不是讓我來光耀門楣?為什么現在又都變了?” “文若——” 崔文若用力搖頭,“我不理解,我想不明白,我不懂!” 天底下任何叫她去讀書刻苦,她都能接受,惟獨阿爹不能。 這表明阿爹其實也都知道,知道阿娘在崔家過得不快樂,知道她這個女兒并不是生來不如他人,他只是……只是默認了她們的處境,因為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把妻子和女兒當作與他平等的人來對待,他愛她們,可這樣的愛是自私的、傲慢的、高高在上的。 他知道,但他沒有能力去改變,也不想去改變,因為這樣對他來說才最安全。 崔文若奪門而出,跑到門口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崔肅焦急來扶,她卻一巴掌拍開父親的手,哭著跑掉了,剩下崔肅怔怔地站在原地,這些年他也在想,究竟為何走到這般地步,見微離開他,了了離開他,如今連文若也要離開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他明明有很努力地去愛護她們、保護她們,為什么這份愛卻成了令她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除了去讀書,崔文若毫無選擇,留在家中她也沒有能做的事,正如婆子所說,現在的她才十四歲,大好的年華總不能就此荒廢。 但崔文若嬌生慣養,從來無需用功,以前阿娘見她偷懶也時常生氣,阿爹便會勸說,女兒開心就好,何必逼得那樣緊,讓她快快樂樂度過一生不也很好?阿娘被說服,于是她成功逃脫,再不用去學那些琴棋書畫。 可甘安縣的學堂所教授的,與她在閨中所學截然不同,阿娘教她,是教她如何執掌中饋,如何打理人情往來,如何做一位稱職的主母,前院家塾教授族中兄弟,則大講四書五經圣賢之道,學堂里卻以算學為主,圣賢書也進行了大量刪減,比如那篇《女子》,崔文若把書來回翻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新的書本扉頁右下角,印著“亨通書局”四字,據說編纂新教材的都是帝王心腹,除此之外,還有武學課,崔文若發現休息好的自己居然連十歲的小同窗都打不過,繞著學堂跑一圈便開始上氣不接下氣。 她骨子里,大概也還有點志氣,年紀比同窗大,學問卻不如人家,崔文若愛面子,卯足勁不愿丟臉,為了追上進度,常常挑燈夜讀,到了學堂,就裝出一副我根本沒認真這也太簡單的模樣。 盼星星盼月亮,這一日下學,崔文若便聽說朝廷欽差到了,讓她沒想到的是,這次來的欽差不是旁人,正是龔白桃。 母女倆久別重逢,完全沒有潸然淚下感人至深的戲碼,龔白桃此番身負重任,她執掌天下糧財,官居高位,原本無需親至,但她心中依舊無法置崔文若于不顧,尤其是在得知女兒昏迷不醒之后,此次前來甘安縣,也是想再看看她,同行還帶了一位御醫。 崔文若回家之前,龔白桃已從崔肅口中得知她已醒的消息,見崔文若雖瘦了許多,整個人隱隱小了一圈,但神采奕奕精神煥發,比從前不知長大多少,心里也覺安慰。 面上卻只淡淡看了一眼,點了下頭,沒有呼喚,亦未與崔文若相認。 崔文若也不知要如何跟龔白桃相處,她低著頭快速走過,龔白桃并不在意,到底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彼此之間斷了母女情分,她也做不到漠不關心,但得知崔文若過得不錯就夠了,龔白桃有自己的人生,也有尚未完成的理想。 甘安縣的情況比她想象中要壞一些,崔肅為官的確有幾分風骨,可他出身士族,又被貶至此,甘安縣在他治下雖也稱得上秩序井然,但和隔壁縣一比,就差了許多。 朝廷雖大力扶持女官,卻也沒有將男官打壓到底,至少沒有從前不讓女人做官那般苛刻,他在甘安縣五年未能上調,恐怕得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龔白桃一來,雷厲風行地施行了數條法令,并將帶來的種子交給甘安縣各個村莊選出的戶頭,還發了朝廷給的小冊子,上面記載著每一樣農作物的種植順序與注意事項,為了防止有些人聽不懂,隨行官員們還會再三講解。 這些種子經過在本朝一年的種植與試驗,已經確認可以存活并且產量極高,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龔白桃臨走前,叮囑崔肅一定要正仔細盯著,千萬不可懈怠。 如今崔肅見她,要行大禮,口稱大人,這對他而言,難免有些難堪,但龔白桃根本不在意這些。 離開時,龔白桃眼角余光似乎看見了某個很少見到的人,從她到達甘安縣至今,一共半個月,與崔文若見面的次數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對方仿佛有意避讓,龔白桃也不強求。 她駕馬調頭,偏首回望,那個女孩躲在一面墻后,只露出一片衣角,龔白桃沒有留戀。 崔文若不知道自己過來的意義是什么,這半個月她不知在心里演練過多少回,如果龔白桃找自己說話,自己要如何應對,千般幻想萬般琢磨,最終卻都化作泡影。 她倚著墻,突然之間很想哭,說來也是奇怪,自她去學堂讀書開始,身體再也沒有融化過,現在她已經很少想起崔折霄,反倒經常想起兩位阿娘。 甘安縣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些與崔文若關系不大,她在學堂里過得并不輕松,朝廷在科考上對女子雖有優待,可隨著時間過去,考題一年比一年難,朝中的女官也一年比一年多,崔文若從十四歲足足讀到二十四歲,才終于考中。 在這之前,她已經考了三年,每年都以落榜告終。 崔肅作為縣令無法離開甘安縣,崔文若便與其她同窗共同進京,回到暌別多年的京城,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從前崔府所在之處,這里已經物是人非,崔家分崩離析,張王何岑四大士族更是一個不剩,梁王一黨被盡數鏟除,當今這位陛下,手段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令人談之色變。 “……文若?你是文若嗎?” 聽到有人叫自己,崔文若回過頭去,一時間有點沒認出來:“你是?” 那是個爽朗的女人,戴著淡色頭巾,打扮的很是干練,手里還拎著油紙包的生rou:“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文慧!” 文……慧? 崔文若遲鈍地想起來,這不是二叔家的堂姐嗎?仗著有弟弟總在自己跟前炫耀,還喜歡戳阿娘肺管子,兩人小時候鬧過不少矛盾,每次老崔公老太太都拉偏架。 后來她作為龔白桃的女兒再度出生,跟崔文慧關系還是不大好,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處的勉強也算融洽。 “你都長這么大了!剛才我差點沒敢認,要不是看你站在老家門口,我恐怕真認不出來?!?/br> 崔文慧過于熱情,這令崔文若感到很不適,而且這位jiejie似乎忘了從前她倆多么不對付,非要熱情地拉她去家里吃飯,崔文若好歹也上了好幾年武課,居然拽不過對方! 崔文慧養了兩個女兒,據她說當初最先出事的是張王何岑四大家,隨后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開始清繳士族,那會兒崔文慧已經嫁了人,生了第一個女兒,肚子里還揣著另一個,她娘為她挑了一個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原以為崔家勢大,能永遠將其壓著,沒想到一朝變天,對方瞬間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