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自行車的那位五十多歲，穿著一身舊軍裝。

    徐三野跟他很熟，關系看著就知道應該很好，把人家請進所長辦公室，讓韓渝去拿一瓶開水。

    中午燒的開水都被喝光，晚上忘了燒。

    韓渝趕緊燒了一瓶來到樓下，敲門走進辦公室，找杯子幫著泡茶。

    徐三野掐滅煙頭，介紹道：“老雷，這是我們所的小韓。今年剛分過來的，中專生，成績好，中考時的成績全縣第六名！”

    “學習這么好啊，小伙子，今年多大？”

    “咸魚，這位是四廠鄉人武部的雷部長，是我多少年的好朋友?！?/br>
    “雷部長好，我今年十六?！?/br>
    “才十六，我說這么……這么單薄呢?！?/br>
    “小韓還小，還能長?！?/br>
    徐三野哈哈一笑，問道：“老雷，征兵快開始了吧，接下來你有得忙?！?/br>
    “沒呢，聽說月底開始開會?！?/br>
    雷部長端起茶杯，吹了吹飄在上面的茶葉沫子，笑道：“不過也不閑，等公糧都收上來，就要組織民兵訓練?！?/br>
    “今年訓練多長時間？”

    “現在跟你做民兵營長那會兒不一樣，上級對民兵訓練不重視，群眾熱情也不高?；擅癖瓷先ゲ簧?，但人家一個比一個忙，只能找三四十個人訓練一個星期?！?/br>
    “打不打靶?！?/br>
    “靶肯定要打，不打靶算什么民兵訓練?！?/br>
    “確定哪天打靶，提前給我打電話。小韓剛參加工作，從來沒摸過槍，我們局里對槍支彈藥管得又嚴，正好帶小韓去打打槍?！?/br>
    雷部長笑看著他問：“是你想打吧?！?/br>
    徐三野咧嘴笑道：“我也好長時間沒開槍，到時候多準備點子彈，讓我過過槍癮?！?/br>
    “行，到時候給你打電話?！?/br>
    雷部長微微一笑，隨即話鋒一轉：“三野，我是帶著任務來的。外頭那幾個村干部你可以罰，可以罵，甚至可以打，就是不能抓?！?/br>
    “為什么不能抓?！?/br>
    “上頭千根線，下面一根針，上級布置了那么多工作，你要是把外頭幾個村干部抓了，具體工作誰去做?！?/br>
    “如果夠上追究刑事責任肯定要抓，不就是幾個村干部么，大不了再選?！?/br>
    “再選，你說得倒簡單?，F在好多鄉鎮干部都辭職下海，村一級人員流失更嚴重，只要有點本事的都出去賺錢了，我們現在都是在哄著人家干?！?/br>
    啟東是近代實業家、清末張狀元的家鄉，四廠鄉就是因張狀元在此開設過大生第四紡織廠而得名。

    啟東與上海又僅一江之隔，這一切讓啟東有著開廠經商的傳統。

    比如紡織行業，這幾年到處都是紡織廠。

    又比如航運業，全縣現在買船從事水上運輸的個體戶已經發展到九百多個，總載重量超過十萬噸。

    正如雷部長所說，有本事的人都下海了，只有沒本事的人才會做干部。

    時代變化太快，居然連干部都沒人愿意做……

    徐三野暗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這邊是四廠鄉政府委托人武部長來幫那些村干部說情。

    隔壁兩個辦公室是來自商業局和供銷社的幾個干部，在幫白龍港幾個國營商店、國營旅社和倉庫的職工說情。

    所謂的說情，并非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只是擔心影響太惡劣，希望沿江派出所不要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至于那些人參與倒賣船票的行為，該怎么處罰就怎么處罰，只要不拉去游街、不拘留。

    總之，晚上來自首的，都是要面子的人。

    徐三野和李衛國、老章三人，一直忙得深夜一點多才休息。

    隨著白龍港派出所的老劉等民警加入，第二天的壓力沒之前那么大，忙到天黑該自首的基本上都來了。

    只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心存僥幸，明知公安掌握了他們參與倒賣船票的行為卻不來。

    給出的期限是五天，今天又是周末。

    徐三野沒急著去抓人，讓忙碌了半個多月的李衛國和老章先回家好好休息。

    他一早就和韓渝一起趕到碼頭，迎接前來幫著修船的張江昆。

    長期以來，人們最向往也是最難拿的兩個證書，一個是大學畢業證，另一個就是八級工證書！

    港務局那樣的大單位八級工不少，啟東沒什么大單位，八級工鳳毛麟角。

    在徐三野看來，小咸魚的姐夫絕對是有大本事的人，很尊重很熱情，特意讓剛上班的炊事員老錢中午多炒幾個菜。

    讓韓渝倍感意外的是，姐夫不但把jiejie和孩子帶來了，還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電工。

    邊三輪坐不下，徐三野干脆請白龍港派出所的張所安排吉普車送。

    有功一起立，有好處一起分，兩家現在好得像是穿一條褲子。

    張所很幫忙，趕緊讓司機把車開過來，把張江昆等人送到沿江派出所。

    民警親屬第一次來所里，當然要先參觀工作和生活環境。

    徐三野跟講解員似的，剛介紹完所里的情況，就又回頭道：“咸魚，你不是拍過穿制服的照片么，老李說你們去上海時也拍過，拿出來給你jiejie姐夫看看啊?！?/br>
    “照片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先去看看船吧?！?/br>
    “怎么像個大姑娘，扭扭捏捏的?！?/br>
    韓寧真想看弟弟穿制服的照片，笑道：“三兒，讓我們看看唄?！?/br>
    韓渝沒辦法，只能打開抽屜，取出在白龍港照相館拍的單人照，以及跟老章、老劉在船上和在外灘的合影。

    韓寧接過一看，噗嗤笑道：“拍得挺好的，還不好意思讓我們看?！?/br>
    “很威武，很不錯?！?/br>
    張江昆湊過來看了看，回頭笑道：“許哥，看看我家三兒這小照拍得怎么樣?！?/br>
    “好看，穿上制服就是精神！”電工師傅點點頭。

    韓寧抱著孩子問：“洗了幾張？”

    韓渝撓撓脖子：“單人的洗了四張，跟李指劉叔的合影只有一張?！?/br>
    “單人的有沒有底片？”

    “有?！?/br>
    “那把四張單人的給我?！?/br>
    “你要那么多照片做什么？”

    “家里留一張，給外婆帶一張，回頭給咱爸咱媽一張，再給韓申一張?！?/br>
    生怕弟弟不同意，韓寧又理直氣壯地說：“你又不是沒底片，把底片送去讓人家再洗幾張不就行了?！?/br>
    都是穿女式制服拍的，遇上懂行的會被人家笑話。

    韓渝很尷尬很郁悶，可又不好解釋，只能硬著頭皮把照片裝進信封遞給jiejie。

    張江昆他們今天既是來認門的，更是來幫著修船的，聊了一會兒，換上工作服來到船廠。

    先吊缸，確認曲軸等重要部件有沒有壞。

    再檢查啟動馬達，電瓶，錨鏈機……

    電工師傅跟醫生診斷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轉了一圈，然后掏出紙筆開單子，列出了幾大頁要采購的電氣儀表、開關和電線電纜。

    韓寧抱著孩子上船看了一眼就熱得吃不消，回到涼棚里休息。

    徐三野之前說過有時間就來做小工，今天真換上工作服打下手，畢竟吊缸既是技術活兒也是力氣活兒。

    干了一上午，身上全濕透了。

    回所里吃中飯的路上，韓寧想起在船上的那些日子，感嘆道：“夏天熱死，冬天冷死，我這輩子都不想再上船?！?/br>
    韓渝擦了把汗，感慨地說：“都已經深秋了，機艙里還那么熱?！?/br>
    徐三野不知道船上冬天有多冷，但領教過夏天有多熱，回頭問：“許師傅，船上能不能裝空調?！?/br>
    “能啊，不過裝在機艙里沒意義?！?/br>
    “駕駛艙和駕駛艙下面的指揮艙呢？”

    “那兩個艙室可以裝，徐所長，你真要是想裝，我到時候幫你裝個切換電源的開關箱。航行時用船上發的電，靠泊時用岸上的電，這樣比較節約?！?/br>
    “用船上發的電不劃算？”

    “當然不劃算，主機一發動，燒的不是油而是錢?！?/br>
    徐三野從來沒考慮過油這回事，下意識問：“張師傅，這船開一個小時的油耗大概多少?！?/br>
    張江昆想了想，笑道：“一般的船是船上裝發動機，拖輪是發動機上套了個船殼，可以說是一個飄在水上的發動機。兩臺主機又是老機器，如果開足馬力，一個小時估計要燒三四十升柴油?！?/br>
    “柴油現在多少錢一升？”

    “這段時間油價漲得厲害，已經漲到一塊三了?！?/br>
    一個小時就要燒五十塊錢的油……

    徐三野以為聽錯了，下意識轉過身。

    韓渝見他看了過來，連忙道：“差不多，而且不是說開就能把船開走的，開船之前要先熱船?！?/br>
    徐三野追問道：“要熱多長時間?！?/br>
    “怎么也得半個小時?！?/br>
    “油耗這么高，這是油老虎??！”

    “徐所，這是拖輪，以前是用來拖船隊的。沒這么大功率，怎么拖得動那么多裝滿貨物的駁船?！?/br>
    沿江派出所管轄的長江水域四十多公里，要是開拖輪去江上巡邏一個來回，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燒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