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2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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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知她想殺我,于是順水推舟讓杜妗嫁禍于她,任她被捉,之后利用杜五郎聯絡皇后,以輔佐太子換取皇后的支持,準備就緒之后,再放出風聲,讓玉真公主引朕去見她,做得一手好局?!?/br> 李泌聞言,僵立了許久,卻是不作辯解,而是一副認命了的樣子,道:“請陛下處置?!?/br> “處置你有何用?你原本就不想當這個官,朕還能殺了你不成?”薛白道。 他沒讓李泌等太久,直接就拋出了他的態度。 “唯有處置了李月菟,才能平息這些紛爭?!?/br> 李泌一愣。 他本以為薛白要借題發揮,再次大開殺戒,沒想到竟還能聽到“平息”二字。 “聽不懂嗎?”薛白道,“李月菟既然刺殺朕,罪該處死,便賜她一杯鴆酒吧。至于其余牽連此案的人,由中書門下一一論罪……你來結案,結到朕滿意為止,這便是對你的處置?!?/br> 李泌本以為今日會面對天子的雷霆震怒,引起改朝代換的驚天巨變,沒想到電閃雷鳴之后,預料中的大雨卻沒有下來。 眼下,薛白已萬事俱備,手握兵權與威望,清洗了大部分的宗卿貴胄,若想找個借口改朝換代,可謂是輕而易舉,可他沒有。 這或許是薛白與李泌的交易,以不改朝換代來換取李泌的絕對忠心。 不論有沒有意義,李泌已別無選擇。 他愈發摸不透薛白的心思了,心懷謹慎地告退,準備兢兢業業地進行結案。 薛白目送著李泌離開,解下了身上那帶著血跡的裹布丟到一旁,搖了搖頭,自嘲地輕哂了一聲。 他懶得再處置政務,坐在大殿之上發著呆,任由時間一點點浪費,毫無往日的緊迫感。 漸漸地,夕陽從殿門斜照進來,陽光一點點拉長,在地毯上鋪起一層光暈。 “郎君在做什么?” 顏嫣由永兒扶著過來。 “打發時間?!毖Π讘?,親自起身去扶過顏嫣,揮退旁人,夫妻二人獨自說著話。 “你甚少到前朝殿上,今日怎么過來了?” “近來有些擔心你?!鳖佹痰?,“怕你難受?!?/br> “還好?!?/br> “都辦完了?” “人殺得差不多,今日也就收個尾罷了?!?/br> 薛白看了一眼,殿內也沒有別的椅子,就把還大著肚子的顏嫣扶到龍椅上坐下。 顏嫣往日不講究虛禮,卻也不由道:“我豈敢坐這位置?!?/br> “什么位置,不過是張椅子罷了?!?/br> 薛白隨口說著,把外袍脫下來給顏嫣墊在背后,以免硌到她。 至于龍椅不龍椅,他真沒那么在乎。 “今日我見了李月菟,她罵我是孤家寡人,我感受頗深?!?/br> 薛白閑聊般地說著,眼看夕陽也要褪去了,親自點亮了一盞燈。 蓋上燈罩,燭光顯得溫馨了許多。 顏嫣笑了笑,道:“她倒也聰明,看出都是陛下的安排了?!?/br> *** 李泌在昏暗的燈光下擬了一封封文書,眉頭微皺著,有些痛惜。 他不得不調查出那些在背后散播輿論逼壓薛白的宗卿與官員,再親手處置了他們。 但至少能結案并平息事態了。 “道長,杜五郎來了,見嗎?” “見?!?/br> 很快,杜五郎進了書房,道:“我聽說陛下遇刺了,可他還是不見我,出了什么事?” “你若要離京,去便是了?!崩蠲诘?。 “為何?” 李泌剪了燭花,聽著院子里雪落的簌簌聲,知道這里很安靜,沒有旁人,方才開口回答。 “因為陛下已經不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已經是唯我獨尊的帝王?!?/br>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遇刺的是陛下啊?!?/br> “這一切是陛下安排的?!崩蠲诘?,“你本就知道,不是嗎?你問過劉介了,陛下一回東都,便見了達奚盈盈,可見他早就想除掉顏公、杜二娘、楊妃、元載,以及宗卿貴胄們?!?/br> 杜五郎不信,可他作為與薛白最親近之人,對這一切并非沒有感知。 “不會的,這么做是為什么?” “為了皇位穩固?!?/br> 李泌的聲音顯得很失落,沒有一絲感情色彩。 正是因他足夠冷漠,才能夠從最客觀、理性的角度去評價薛白。 “要穩固皇位,必然要清理反對派,變法只是一個由頭,他登基不過六年,本可不必急著變法,但這么做,可以逼出那些最著急的人,遂有了洛陽的那次屠殺?!?/br> “其實,從就食洛陽之前,陛下就準備要殺他們了,故意將他們帶離了根基深厚的長安。怎能不殺他們呢?他們支持陛下繼位,正是因為陛下身份存疑,有把柄可以拿捏,就像宦官喜歡擁立幼帝、昏庸的皇帝一樣,可哪個掌權的皇帝不會反過來殺這些人?” “問題在于,陛下要殺的人太多。那場殺戮顏公必然要反對。因此,他明知杜二娘要排擠顏公,還是縱容她,他回到長安,暗中授意達奚盈盈掌控局面,然后假裝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br> “他是故意的,因為與其讓旁人捏著把柄,不如掌握主動。你看,后來公卿貴胄們都反過來為他辯經,于是,他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br> “但還不夠,楊氏、杜二娘的存在也威脅著他的皇位。過去,她們二人是他最親密的幫手,一個以貴妃身份不停提攜他,一個暗中輔佐他??傻搅巳缃?,只要她們還在,便提醒著世人他是以裙帶上位,奪權的手段骯臟不堪,他必須要將她們抹去,可又不愿留下薄情的名聲?!?/br> “最好的辦法,借刀殺人,一箭雙雕。于是,有了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僅把他最大的污點抹掉了,還借機殺戮了剩下的公卿貴胄?!?/br> “末了,連和政郡主也被他賜死,宮闈舊事從此埋在塵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沒有任何弱點,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罷,只憑他的心意,皇位穩固,唯我獨尊?!?/br> 說到這里,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噓,卻也有些釋懷。 “聽起來或許很殘酷,可這是每一個政變奪權者的宿命。高處不勝寒,站在權力的巔峰,所有人都會盯著他,任何一個弱點都是致命的……” *** 宮殿內,薛白也有些唏噓。 “有時我也會想,若不這么做,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br>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我還有弱點,便始終會有人覺得我好欺負,從而反對我。即使我創下再大的功績,也不改他們吃軟怕硬的秉性,或許有朝一日,有萬噸巨輪駛在大唐的海域,萬里坦途直接連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卻依舊難保有人會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后罵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這個篡位的賤隸’?!?/br> “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階級的對立、利益的沖突、觀念的隔閡,絕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殺他們,他們早晚也能殺我。洛陽城那場殺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時,只要階級還在,待王朝分崩離析之時,他們也必挨這一刀?!?/br> “丈人不會明白這一點,若不送走他,他會很危險……” 說到這里,薛白無奈地笑了笑。 顏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張別讓阿爺參與此事,又看杜二娘有排擠阿爺的心意,所以讓達奚盈盈問你的意見?!?/br>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說的。 李祚常到鹿園跑馬射箭,這些顏嫣都知道,對顏真卿、杜妗對待李祚的態度也都看在眼里。 縱容杜妗把她阿爺從相位上趕走,是她與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了解顏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許會死在洛陽的那場政變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br> “也許吧,若沒有你們,我離孤家寡人已不遠了?!?/br> 顏嫣道:“那你便告訴杜妗,你把楊玉環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傷心?!?/br> “不會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會多歡喜?!?/br> “再讓她吃吃教訓?!?/br> 于薛白而言,楊玉環反而是最簡單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兩次。 此事關鍵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們信或不信,而在于宗卿們為了楊玉環之死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那就無法再否認此事了。 若再說楊玉環沒事,那大家豈非是白死了? 至于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后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武則天。 “若問我本意,我絕不想如此對待妗娘??晌以谑罆r無妨,若哪天……” “呸,不許說?!鳖佹锑亮搜Π滓幌?。 薛白也就不說了。 殿內唯一的椅子被顏嫣坐了,他干脆盤腿在地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輕松。 “無論如何,往后安穩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個看你不順眼的宗卿貴胄,該如何籠絡旁人來攻擊你?!?/br> 顏嫣支著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當今天子薄情寡義,不值得效忠?!?/br> *** “五郎既知陛下的為人,還不走嗎?” 李泌一抒胸臆,轉頭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br> 杜五郎道:“你呢?你為何不走?” “田園將蕪胡不歸?”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時,本說三個月就會歸去,如今卻成了籠中鳥啊?!?/br> “為何?” “我請皇后勸說陛下寬仁,皇后卻以太子托付于我,此舉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論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殺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換亦是恩義,我若辜負陛下,往后若再有變數,則無人可說服他維系李氏宗廟?!?/br> “那我讓運娘入宮見皇后,豈不是……” “不錯,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權位之爭,盡快去吧?!?/br> 杜五郎心中駭然,有心想走。 可心里抱有對薛白的義氣與信任,猶道:“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