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7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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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般官員能夠見識到的場面,至少是他在長安時絕對料想不到的樣子。 “殺了吧?!?/br> 節帥府的大堂上時不時響起這句話,稍微遇到些難解的問題,眾人便迫切地希望以最直接的方式來解決。 楊齊宣每每聽到都會縮起脖子,心想這竟然也是自己能夠聽的話嗎?他可還什么都沒做,連草莽江湖中的所謂的投名狀還沒交,安祿山便給予了他莫大的信任。 “噤聲,中使來了!” 隨著這一句話,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名宦官在左擁右簇之中走了進來。 一見這個宦官,安祿山就哈哈大笑,雖然沒有起身去迎,但在位置上前仰后合,顯然極是歡迎對方。 楊齊宣眼神總是不自覺地有些鬼祟,本可光明正大地看,卻還是偷眼去瞧,一瞥,認出了來的是輔趚琳。 他這種經常參加御宴的人當然是識得輔趚琳的,輔趚琳有個差職是為圣人挑選瓜果,還曾經得他幫忙,貪墨了宮中用度。 “恭喜安大府,馬上要稱安相公了。圣人可是倚重你,要拜你為宰相哩?!?/br> 很明顯的,堂內氣氛一滯。就連楊齊宣都能感到一股殺氣騰起,擔心哪個將領忽然撲上去一刀把輔趚琳捅翻了。 然而,當輔趚琳把詔書遞了上去,安祿山看過之后,卻是眉開眼笑起來,呼道:“這是好事啊,我這目不識丁的粗莽胡兒也能當宰相了?!?/br> “邊境不寧,契丹未滅,府君如何能離開范陽?!” 喊話的是粟特人何千年,他這一開口,堂中許多人紛紛跟著叫嚷起來。 “不錯,絕不讓府君離開范陽!” “哈哈哈?!卑驳撋焦笮?,顯得甚是憨厚,“我自有分寸,莫慌,莫慌?!?/br> 如此一來,堂中那股殺氣方才消散了些。隨后眾人寒喧了幾句,擺開大宴,為輔趚琳接風洗塵。 到了宴會大堂,楊齊宣沒見到分餐而食的桌案,只見胡兒與漢將們擠在一處坐著,遲疑著向吉溫問道:“我也在這吃嗎?” “進去?!奔獪責崆榍宜斓匾煌?,把楊齊宣推進堂中。 這里魚龍混雜,沒人會嫌棄他的口臭,身上有惡臭的人多不勝數。 很快,兩個貌美的胡姬就過來,笑道:“我們為楊郎侍酒?!?/br> “沒有杯子?!?/br> 楊齊宣還在說著,已被她們推到了旁邊的柱子上,緊接著,一名胡姬便吻住了他的嘴,把酒渡進他嘴里。 “咕嚕?!钡膬陕?,溫酒入喉,進了楊齊宣的腹中,也像是把他收為了安祿山的心腹。 他被眼前的美人迷了眼,頓時覺得范陽真是好。若是他離開長安之前沒有被人狠狠威脅了一番,那現在就更好了。 接著,他又看到了不遠處的吉溫,不由自主想到一個問題,這兩個貌美的胡姬有沒有這樣給吉溫也喂過酒?這想法一冒起,頓時讓他覺得有些惡心,方才的旖旎氣氛頓時煙消云散了。 “來?!奔獪卣辛苏惺?,道:“我帶你去見府君?!?/br> 安祿山在范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般的存在,楊齊宣來了之后也只在大堂上遠遠見過他兩三次,彼此卻還沒說過話,此時莫名緊張起來。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緊緊跟著吉溫的腳步上前,聽得吉溫引見道:“大府,你該識得楊齊宣,哥奴之女婿。弘農楊氏子弟,我與你說過的‘三王兩恪’之家族,隋恭帝楊侑之后?!?/br> 隋恭帝楊侑其實沒有兒子,且禪位給李淵之后沒多久就死了,是李唐從楊氏族子選了個孩子過繼在其名下,繼承其酅國公之爵。楊齊宣與他既無血緣,輩分也遠,但也算是不用八竿子就能打得著的關系。 安祿山聽得眼睛一亮,抬起肥胖的手招了招,讓他上前,問道:“哈哈,我們以前見過了幾次。來范陽待得習慣嗎?” 楊齊宣才知安祿山、吉溫在乎的是他的家世,這讓他有些許介意,因為他原本還以為吉溫對他好,是欣賞他的人品才干。 他風儀很好,應道:“謝府君關護垂詢,范陽風氣清明,民風淳樸,比長安更適合我?!?/br> 安祿山很滿意這個回答,又問道:“那你到范陽來,你家眷怎么辦?” “我家世代簪纓,家中有眾多兄弟可幫襯,父母不必以我為念?!?/br> “你兒女們沒有跟來?” “我休了哥奴之女,結果因為上次的案子,兒女們全被李十一搶去了!懇請府君能助我搶回來?!?/br> “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卑驳撋酱舐曉S諾,臉上肥rou抖動。 說話間,輔趚琳也到了,手里還拿著一份卷軸,見了楊齊宣,臉上當即綻放出了笑意,道:“楊郎的為人,安府君可以大膽相信?!?/br> 楊齊宣聽了,覺得有些奇怪,那話的口吻像是輔趚琳已經完全投靠安祿山了一般,不免多添了一份留意。 很快,宴會開始,輔趚琳落座,迫不及待又把手里的小卷軸打開了。 楊齊宣偷眼瞥去,留意到那卷軸上寫的是各種寶物的名字,原來是一份禮單。 輔趚琳素來貪財,想必是已被收買了…… *** “府君放心吧,圣人并未打算留伱在長安?!?/br> 許久,輔趚琳終于看完了那份禮單,滿意地把它重新卷好,開口便拋出了重要的消息。 安祿山眉毛一挑,問道:“不留在長安怎么當宰相?” “還不是馮神威回去告了刁狀,圣人試探你的?!陛o趚琳道:“可如今河北這個局勢,圣人豈能放心將你調任?只要你表了忠心,無非是加一個左仆射之銜,繼續留任?!?/br> “竟是這樣?”安祿山大受驚嚇,托住胸脯,道:“可要是我推辭了宰相,可怎么辦?” “那可就讓圣人為難了?!陛o趚琳以手作刀,做了個斬首的動作。 安祿山馬上顯出感激不盡的臉色,道:“若非中使說了,我還不知道哩,這是救命之恩啊。那依中使所見,我還是去長安一趟?” 吉溫眼珠轉動,思忖了一會,突然開口道:“不可啊?!?/br> “為何不可?” “府君這一去,一定有人要害府君?!?/br> “誰?” 吉溫已經想過了,既然回了范陽,就不能再給楊國忠當暗探,腳踏兩只船都不行,那相當于有把柄在別人手上,楊國忠又不是什么嘴嚴的人。還有,如今薛白想利用李琮的關系與安祿山結盟。一旦安祿山到了長安,薛白至少會想方設法地把他留下,既能防備范陽兵變,又能達到爭權目的,這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他遂道:“楊國忠、薛白等人一直在想方設法地構陷府君?!?/br> 安祿山正想著去長安一趟既能麻痹圣人,又能得一個左仆射的官銜,而且很快還能再回范陽,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聽得吉溫這般一說,不由糾結起來。 “大郎來信說了,小舅舅對我的態度可有所改觀哩?!?/br> “怎么能信他?” 吉溫想到了薛白的殺子之仇,當即激動起來?;谒恢币詠砩糜诰幙椬锩谋臼?,脫口而出就編了一段話,道:“依我看,薛白一定是與楊國忠合謀,想引誘府君到長安去陷害?!?/br> 至此,吉溫已經完全倒回了安祿山這邊,拋開了楊國忠對他的籠絡。 而周圍的眾人也紛紛鼓噪起來,希望安祿山不要去長安。 “是啊,要什么尚書左仆射之銜?府君差那點俸祿嗎?倒不如直接舉兵……” “住口!” 安祿山忽然勃然大怒,手中的酒杯用力擲在喊話的那將領頭上,將他砸得鮮血淋淋。 他猶不消氣,憤怒之下竟能獨自支起肥胖的身子,搶過仆役手里的馬鞭,重重抽打著對方,當著輔趚琳的面,居然能直接說出“舉兵”二字,真是無法無天了。 有時安祿山覺得自己像一個鍋蓋,下面是沸騰的熱水,不停地想要把他頂得高高的,而他已經有些蓋不住了。 輔趚琳、楊齊宣等人都是第一次見安祿山發怒,一個憨態可掬的白胖子眨眼之間變成奪人而噬的惡鬼,這種變化帶來的震撼比得知安祿山要舉兵還要大。 然而,周遭眾人卻都是習以為常的樣子,等安祿山結束了他的暴怒之舉,李豬兒很熟練地扶著他坐下,安排人把那受傷的將領帶去敷藥。 “讓中使見笑了?!卑驳撋浇K于控制住了脾氣,重新展出笑模樣,對輔趚琳道:“我對圣人忠心耿耿,絕對不容許有人勸我做出背叛圣人之舉?!?/br> “是,是?!陛o趚琳心有余悸,笑應道:“安府君的忠心,奴婢看到了?!?/br> 發生了這樣的插曲,宴會很快也就散了。 是夜,高尚、嚴莊再次求見了安祿山。 “關于是否去長安,府君眼下可覺兩難?我有個辦法?!?/br> “嚴先生大才,快快說來?!?/br> “簡單,去又不去?!?/br> 安祿山大為不解,問道:“怎叫‘去又不去’?” 嚴莊不急,緩緩從袖子里拿出一張輿圖,擺在桌案上,道:“府君當然要回稟圣人,愿回長安任相,并舉薦接替兩鎮節度使的人選,此為‘去’;這次,府君由河東走如何?經過太原時便停下,不必再往長安,此為‘不去’?!?/br> 安祿山疑惑道:“可這樣一來,圣人哪還會加我為左仆射?” “何必要左仆射?”嚴莊微微一笑,“要河東豈不更好?” 高尚當即幫腔,手指在太原的位置上一指,道:“府君到了太原,可斬殺河東節度使韓休琳,并稱韓休琳叛亂傷了府君,如此,府君便可不必還長安冒險,此其一也。其二,自然是奪取河東?!?/br> “怎么能?”安祿山問道:“一旦奪了,圣人知道謀逆了,反而要斬殺我?!?/br> “府君說反了?!眹狼f道:“正是因為奪下河東,圣人才會真的投鼠忌器,不敢輕易逼迫府君?!?/br> “還有,契丹人到時會南下?!备呱械?,“旁的大將不熟悉契丹,只有府君能夠應對?!?/br> 嚴莊連連點頭,認為自己的辦法太好了,道:“到時只能捏著鼻子認下河東已為府君控制的事實?!?/br> 兩個謀主既然都這般說了,安祿山仔細一想,這還真是最安全穩當的辦法,遂答應下來。 于是,數日之后,輔趚琳啟程回京,準備向圣人復命安祿山愿意回朝任相,只等把諸事交待妥當便動身。 *** 十月,大莫門城。 一桿唐軍旗被高高豎了起來,在朔風當中烈烈作響。 王難得丟下手中的刀,用帶血的手擦了擦臉,擦下一片rou來,那是敵人的血rou。 他走了幾步,走到城墻邊。 這里是臨著峽谷的一段城墻,極為高聳,且吐蕃人修筑的城垛不高,站在這里,給人一種如臨深淵之感。 王難得把手中的rou丟下去,放眼看去,能看到山川大河,萬里風光。 唐軍已收復了黃河九曲之地。 許久,歡呼聲停了。李晟走了過來,道:“王將軍,節帥召諸將軍議了?!?/br> “走吧?!?/br> 兩人踩著地上的血泊走著,李晟忽然小聲道:“方才我見了十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