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本？”

    薛白聞言，喃喃了一句，像是在思忖著這國本是什么。

    “你口中的‘國本’，指的是你阿爺，指的是他這個人嗎？”

    “我告訴你，遠遠不止。是太子，是穩定，是君臣父子，是制度規矩，是禮儀王法?！?/br>
    “原來你還知道！”薛白叱道，“既然如此，當你們口口聲聲說著要保國本，實則卻本末倒置，把李亨個人前程置于首要之時，他就已經不是國本了。不僅是我不服，李林甫也不服、安祿山也不服，由此推之，禍亂的開始，就是因為你們天子父子的自私?！?/br>
    “你好大的膽子，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說，你阿爺最多算一個搖搖晃晃的國本?！毖Π椎溃骸盎氐阶畛醯脑掝}，我不慚愧。從那位太子活埋我的那一刻開始，我看透了他的懦弱自私，一個不斷拋舍妻子臣子來保全自己的太子一定成不了明君。我不服他，正好，安祿山也不服他。那好，我們就從這個最初的問題來解決?！?/br>
    李倓劍眉一擰，道：“你知道我阿爺為了社稷，傾注了多少心血，他想的是蒼生……”

    “也許我比你們更在意這社稷?！?/br>
    “呵，你甚至不姓李?！?/br>
    薛白若有所思，像是問李倓，又像是問自己，喃喃道：“是嗎？那真的需要姓李嗎？”

    第391章 下一步

    春明門大街熱鬧非凡。

    因前幾日的煙花是在興慶宮放的，這里算是觀賞煙花最好的地點之一，近來酒肆中議論紛紛的都是天長節當夜的絢爛景象。

    熟客們對此事見識得多，便可拿出來夸耀吹噓。

    “我如何沒看清？那顆‘萬紫千紅’就是在我頭上炸開的，接著有東西砸在我腦袋上，你們猜如何？我拿手一捂，拾到了這個?！?/br>
    那是一枚金燦燦的開元通寶，生客們看了，都眼饞得很，一臉羨慕地圍著熟客問更詳細的情形，酒肆的生意也由此更好，更顯繁華。

    開元通寶其實不是年號錢，而是高祖開國時就開始鑄造的，取的是開皇長治之意。當今圣人每逢節日都喜歡在花萼樓往下灑錢，往日唯五品以上官員有赴宴資格能搶到錢，這次則是被煙花帶到了宮墻外。

    花萼樓不同于歷代深宮，墻外就是市井街巷，圣人在花萼樓觀賞煙花，庶民百姓也能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故而說是與民同樂，繼承了太宗皇帝“載舟覆舟”的親民思想。

    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是千秋。

    這等氣氛中，有兩個年輕人把馬匹丟給了隨從，在胡姬的引領下進了康家店，要了個樓上的雅間。大堂上的散客們不由紛紛側目，激賞于這兩個年輕人都是一樣的身長玉立，氣宇非凡。

    他們走過二樓的走廊，偶爾能聽到別的雅間里有人在大聲地議論著。

    “我不信，國本豈可輕易動搖？！這消息若是真的，我當你們幾個的唾壺?！?/br>
    “我也不信……”

    李倓轉頭看了一眼，隔著簾子，看不清說話的是什么人，想必是國子監的生員吧。年輕人總覺得世間事該有一定的原則，可事實上，掌控權勢的人總能隨心所欲地踐踏他們的認識。

    三庶人案過了十余年，人們又開始以為圣人會循規蹈矩了，還“國本不可輕動”。

    “喝酒嗎？”薛白落座，點了兩盤菜肴，問道：“來一小壺青梅酒？”

    “你酒量不好，偏喜歡學人張羅上酒?！崩顐勔徽Z雙關，道：“豈非不自量力？”

    “喝酒在于誠意?！毖Π椎溃骸拔揖屏侩m淺，冒著喝醉的風險陪你飲一杯，便是我的誠意?！?/br>
    “國事卻不能只有誠意啊?！崩顐劯锌艘痪?。

    他之所以想找薛白談談，目的在于試探。他很想知道薛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算計了他阿爺，是因為當年的一箭之仇還是因為政治投機，或另有隱情。

    等到酒端上來了，他連著給自己倒了三杯，一飲而盡，把杯子翻過來，示意自己喝好了，故意挑釁地看了薛白一眼，道：“慶王雖長，然而相貌有損，才能平庸，豈可為儲君？就像你的酒量?！?/br>
    薛白的態度卻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他端著酒杯不飲，沉吟道：“慶王是我不得已的選擇?！?/br>
    “哦？”

    “我與你阿爺有仇，再加上妗娘之事，他若登基，定要殺我?！毖Π讍柕溃骸版∧?，你知是誰吧？”

    “嗯，知道?！?/br>
    “那拋開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不談，我對付你阿爺，有充分的個人理由，伱能理解嗎？”

    “你若娶了月菟，這些就迎刃而解了?！?/br>
    薛白搖頭道：“現在說這些晚了，我不信李亨，不過，我也許可以信你？”

    “信我什么？”李倓訝然，不解薛白這是何意。

    “假若?！毖Π紫壬昝髁艘粋€前提，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假若我有朝一日輔佐你登上皇位，你會殺我嗎？”

    李倓絕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在他看來，如今薛白已輔佐李琮登上了儲王，成了頭號功臣。接下來該做的無非是專心輔佐李琮積蓄實力。

    他震驚之下，腦子一時沒能轉過來，遂自嘲一笑，問道：“你在耍笑嗎？”

    “不，我想了很久，慶王才能不足，膝下幾個養子也是唯唯諾諾，無一英才。圣人在，他可以平平安安地當儲君，可若有不妥，他鎮得住局勢嗎？”

    “不能?！崩顐劦?，“莫說往后，便是如今圣人還在，慶王也未必服眾?！?/br>
    “可你若站在他這一邊呢？”

    李倓當即譏笑道：“我豈可能站在他那一邊？”

    薛白反問道：“不能嗎？你再想想?！?/br>
    李倓低頭，抿了一口酒，思忖著這個提議，意外地發現，其實他與李琮之間竟然真是互相需要。

    李琮在這個年紀才被立為太子，根本來不及樹立權威、積蓄實力，急需要有更多的宗室、官員支持；而他阿爺被廢，兄長被牽連進大案，處境岌岌可危，若倚靠李琮，也能從這不利的處境中脫困。

    就眼前而言，李琮的四個養子皆非英才，若有他這個“小李三郎”的輔佐，正可彌補雙方的短處；從長遠來看，等到雙方互相利用完了，極可能會翻臉、甚至拔刀相向，可到了那時，天時地利已掌握在他這個更年輕的一方手里了。

    這般一想，李倓就能理解薛白為何說可以輔佐他了。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接受如今的形勢，李亨已經痛失儲位，他必須放下怨恨，割舍掉所有的個人情緒，以最冷靜、理智的態度去進行下一步的決擇。

    “哈?！?/br>
    李倓一口酒落肚，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浸yin權術之人?！?/br>
    薛白道：“不能接受？”

    “我不習慣這般快就背叛我阿爺?！崩顐劦?，“他廢儲的詔書只怕還未在手中捂熱，你就要我轉頭認旁人作父？”

    “權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性，我們只有學會拋下禮義廉恥，變成怪物一般的政客，才能在眼下的朝堂中生存下去?！?/br>
    李倓沒有回答，他還在權衡著。

    薛白有耐心等著，因為目前與李倓合作非常值得，他是天長節唯一關心圣人安危的皇孫，受到圣人的喜受，他還是東宮最大的柱石，與東宮一系的將領們交情不淺。

    “不行?！崩顐勛罱K還是搖了搖頭。

    “你寧可皇位回到廢太子的血脈，也不愿放下顏面？”

    “我沒那么在乎皇位?！崩顐劦?，“真的?！?/br>
    薛白深深凝視了他一眼，判斷著他是否想要討價還價，之后道：“先吃菜吧?！?/br>
    李倓夾了兩口菜，意識到談話的節奏已經被薛白所掌控了，他原本想要試探的諸多問題到此時還沒開口。

    而對薛白或有可能是李瑛之子的懷疑也減淡了些，倘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豈能對李琮、對自己的四個兄弟如此絕情？

    “眼下的情形，是你為慶王點了兩盤菜，剛端上來，你就打算獨吞啊?！崩顐劦?。

    薛白莞爾道：“我不是正在與你分享嗎？”

    “為何是我？”

    “你有誠意?！毖Π椎溃骸霸诔袪帣嗔r我們是對手，但我們都希望大唐社稷好，面對憂患，我們應該攜手。眼下時局日漸崩壞，內有楊國忠奉承圣意、外有安祿山狼子野心，你身為皇孫，該擔負些責任?！?/br>
    李倓譏道：“所以，你對付我阿爺？”

    話題又繞了回來，但這次，薛白有了不同的回答。

    “易儲之后，我們可以穩住安祿山。這么多年以來，李林甫一系屢屢對付東宮不成，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恐懼，你知道這恐懼會有多大的后果嗎？”

    “李林甫一系？今在何處？”

    “無所不在?！毖Π椎溃骸澳阋詾槔盍指σ凰?，他的那些黨羽就灰飛煙滅了嗎？你看到許多人叫囂著要把他挫骨揚灰，以為那都是他的敵人，錯了，楊國忠、陳希烈、苗晉卿、李道邃、宋遙，以及安祿山，哪一個不是曾經在李林甫門下，與東宮結下深深的過節之人？”

    “jian佞之臣，自是愛順圣意打壓國儲?！崩顐劦?，這些年，他是親眼看著這些瘋狗是怎么樣不顧一切地想要撲咬他阿爺。

    說著，他感慨道：“忠臣不多了?！?/br>
    “安祿山為討圣人歡心，曾直言‘不知太子為何物’，他害怕你阿爺繼位，到時必然要起兵的?！毖Π椎溃骸叭缃?，你阿爺被廢了，我們方可對他施以懷柔之策，畢竟，安慶宗娶的就是慶王養女?！?/br>
    李倓目露沉思，道：“然后呢？”

    “此舉治標而不治本，只能暫緩危機。好在你我還年輕，越往后越有實力，可攜手共同化解大唐的內憂外患?！?/br>
    李倓終于來了興趣，放下手中的筷子，問道：“如何化解？”

    薛白道：“楊國忠想壓服安祿山，便得取得河西、河東、隴右、朔方四鎮的支持，往日圣人忌憚李亨，不愿東宮與邊鎮走得太近，但如今慶王為儲，當沒有這等顧慮。只要建寧王愿表態支持新儲君，一些原本心向東宮的將領自然會站到慶王這邊?！?/br>
    李倓抬了抬手，不聽這些虛的，徑直問道：“我能遙望一方節度使？”

    “我會與殿下說，一定為你爭取?！?/br>
    “誰才是你的‘殿下’？”

    薛白笑了笑，道：“答應了？”

    話到這里，李倓幾乎已被說動了，他卻問道：“即使我今日保證不計前嫌，你就真相信我往后不會殺你？這很重要，關系到你我能否精誠合作?！?/br>
    他已經思量過了，倘若有一天他登上皇位，很難不對薛白痛下殺手，此事十分難以避免，他認為薛白應該明白。如此，難免要懷疑薛白的誠意。

    “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會是彼此信任的盟友，這就夠了?！毖Π椎溃骸拔覀冞€年輕，時間還長，到時你也未必就殺得了我?！?/br>
    “好膽量?！崩顐勁e起酒杯。

    此事就此說定了，薛白亦舉起酒杯，與他碰了一碰。

    “你看，只要有誠，酒量一杯就夠用了?！?/br>
    ***

    幾個穿著袍服的金吾衛進了康家店，四下環顧，尋找著李倓。

    如今正是在易儲的關鍵時節，李亨的家小都是得要看管起來的，比如李俶因被牽扯進李齊物的案子，如今都還在鷹狗坊。唯獨李倓因為擔憂圣人安危，出了宮之后沒人盯著。

    可百孫院那邊的家令見他久久沒有回去，不免擔憂他跑去做出什么不妥當之事，連忙報到宮中，遣人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