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實再次拿出銅鎮紙，比劃了一下，狠狠地朝著那小宦官的后脖頸砸了下去，連著重重砸了三下。

    三聲悶響。

    小宦官來不及痛叫，被他砸倒在地。

    吳懷實確實是用了全力，累得連連喘氣，道：“起……起來?！?/br>
    他放下手中的鎮紙，俯身去探那小宦官的氣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真將其打死了。

    人命脆弱得出乎他的想像……

    “吱”的一聲，門被推開，進門來的小宦官見了屋中情形，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嘴。

    吳懷實轉過頭，露出一個陰翳的眼神，淡淡道：“怎么了？”

    “阿爺，打……打聽到了，宮中出的大事是……圣人把楊貴妃攆出宮了……”

    “什么？！”

    吳懷實倏地站起身，大為詫異。

    “你說的不是楊淑妃、楊昭儀、楊婉儀、楊婕妤……說的真是，貴妃楊太真？”

    “是?！?/br>
    吳懷實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銅鎮紙，一時也說不出哪樁事更大。

    ***

    虢國夫人府。

    香閨中，正在興頭上的兩人停下動作。

    “那我先回去了？”薛白道。

    “別，你到客房等著，玉環也許還要你出謀劃策呢?！睏钣瘳幋掖艺碇l鬢，“忽然出了這等事情，誰知如何是好?！?/br>
    “可讓她知道我此時在你府中……”

    “你真當她不知我們的關系不成？”

    楊玉瑤重新披好彩帛，借著燭光擦了擦薛白的脖子，發現那紅印子擦不掉，也無暇再管，匆匆往堂外趕去。

    還未出后院，便見楊玉環往這邊走來，邊走邊看著周遭的風景。

    她連忙迎上去，問道：“如何回事？你嚇我不成？真是忤旨被趕出宮了？”

    “是，我若不是貴妃了，三姐便不歡迎我不成？”

    “誰與你這般說了？問你出了何事，方好想辦法?！?/br>
    “到你屋里說?！?/br>
    楊玉環自往楊玉瑤的屋中走去，同時，流風回雪地轉身看了張云容一眼，示意她守好院子。

    姐妹倆進了屋，明珠正在收拾床榻。楊玉環打量了屋中情形，忽道：“既然薛白也在，便將他請來，省得我還要再與他說一次?！?/br>
    楊玉瑤知meimei出宮是大事，也不打算瞞著，便吩咐明珠去將人請來。

    “我正與義弟議論國事，談談南詔之戰、汝陽王之死……但你是如何知道他在我府中的？”

    “若只是三姐你自己在這榻上躺過，何必讓明珠收拾？”楊玉環輕哼一聲，啐道：“欲蓋彌彰?！?/br>
    “豈能憑這點就猜到？你怕是不問青紅皂白就開口說他在我這里?！?/br>
    “冤枉你了嗎？”

    “說了，議論了些國事?！?/br>
    她們從小到大都喜歡拌嘴，從進屋到坐下這幾息工夫內已是你來我往地說了對方幾句，但楊玉瑤還是憂慮的，不由道：“都失寵了，你還說這些閑事?！?/br>
    楊玉環徑直拿起桌上的灑壺，對著壺口便飲了一口，方道：“渴死我了，在宮中爭吵了一架，到現在還未沾水?！?/br>
    她并不回答jiejie的問題，目光向屋門處看去，等了一會，只見明珠引著薛白進來。

    薛白衣衫齊整，束發戴冠，頭發一絲不亂，面容清峻，透著股凜然正氣，總之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樣……楊玉環看他這樣，不由懷疑起來，暗猜他真的與三姐茍合嗎？

    “見過兩位阿姐?！?/br>
    “嗯?！睏钣瘳幎俗?，正兒八經地應了，略顯得有些刻意。

    楊玉環則是笑道：“坐，拿個杯子來，邊喝邊談?！?/br>
    “好，我酒量淺，陪阿姐三杯?！?/br>
    “說來，有兩年我們都未曾這般說過話了吧？”

    “不到兩年?！?/br>
    “也是，還沒到七夕呢?！睏钣癍h端詳了薛白一眼，道：“阿白長大了，我卻要老了?！?/br>
    薛白一愣，這才凝神看向她，燭光下只見那張禍國殃民的美貌容顏比記憶中更美，不由驚訝于她也會自覺老了，緊接著，便見楊玉環眼中閃過促狹之意。

    她許是故意那般說的，好讓他看她一眼。

    見他目光看來，楊玉環不由莞爾，倒了兩杯酒，自己先飲了一杯，神態輕松，倒有種出宮更加自在了的感覺。

    薛白本想夸她一句“你沒變，看著倒是更年輕了”，但卻沒開口說出來，而是問道：“阿姐是因何事出宮的？”

    楊玉環想了想，似也有些不解，道：“沒來由便與圣人吵了一架?！?/br>
    “沒來由？”楊玉瑤道：“那便是你撒潑使性了?！?/br>
    楊玉環聽了這話只覺好笑，道：“圣人若不容我撒潑，豈非出了問題？”

    “瞧你說的胡話?！?/br>
    這姐妹二人，楊玉瑤素有跋扈之名，看似潑辣，但實則待人義氣，反而更好哄；而楊玉環看似溫柔，但因長得太美，天然有股子傲氣。

    “三姐莫插嘴?！睏钣癍h再飲了一杯酒，方才道：“今日我本在排演《白蛇傳》，唱得好好的，圣人過來先說汝陽王過世，再說用度不足，總之食言反悔，不肯設宴排這出戲，我自是不依，遂成了忤逆圣旨?！?/br>
    “就這樣？”楊玉瑤問道。

    薛白反而臉色鄭重了些，認為李隆基可能很不喜歡這出戲，上次唱白蛇他遇刺了，還差點失去了楊玉環。但楊玉環既早已表現出想要再唱這出戲，若真是千依百順，反而顯得虛情假意。

    “出宮時，高將軍還悄悄提醒了我幾件事?！睏钣癍h道：“前幾日的太池宴上，玉真公主座位落在了我三位jiejie的后面?！?/br>
    “有嗎？”楊玉瑤當即迷惑起來，道：“我卻不記得此事，便是真的，那也是她讓我的?！?/br>
    “事雖小，放在以往圣人恩寵時不算什么，如今，他只怕是覺得楊家聲焰太大，過于跋扈了?！?/br>
    “敲打我們？”

    “圣心難測，我如何知曉?！?/br>
    “敲打便敲打吧，錦衣玉食都是圣人賜的，現在他嫌張揚了，收斂便是?！睏钣瘳帉嵱胁粷M，卻還是道：“向圣人請罪便是?！?/br>
    “阿白說呢？”

    “只怕不能請罪?！毖Π椎溃骸鞍⒔銘B度越強，才越顯得問心無愧?！?/br>
    “我亦是這般想的?！睏钣癍h道：“非得要圣人先低頭了才行，否則往后在宮中可不好過?！?/br>
    她拿著酒杯碰了碰薛白面前的那只酒杯，問道：“計將安出??？”

    “阿姐且安心等等，待我探明了圣人心意?！?/br>
    “我們楊家的首要謀士，就只有這一個計策？”

    “治家務如治病，對癥下藥才好，技巧再漂亮沒有用?！?/br>
    楊玉環遂真正地完全輕松下來，不像是被攆出宮了，更像是回娘家玩，手指一抬，指著薛白的酒杯，道：“喝?！?/br>
    眼看著薛白喉頭滾動，她才滿意，道：“難得我們姐弟有機會小酌，今夜不可吝嗇，你詩寫得好，該多寫幾首詩贈我才行?！?/br>
    虢國夫人府這酒口感頗甜，卻十分能醉人，才一杯下肚，薛白已微微有些頭暈。

    “阿姐舞跳得好，我卻沒讓阿姐多舞幾曲?！?/br>
    “你想看嗎？”

    忽然聽得這一句問，薛白有些恍然。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遂搖了搖頭。

    楊玉環不由抿唇而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我卻想讓你寫詩，活該你白白給我寫詩?！?/br>
    看著這鮮明的容顏，薛白腦中倒是真想到了一首詩，一首長詩。

    他卻沒有抄，而是主動又飲了一杯酒。

    說好了陪三杯，他想著干脆飲完這三杯便告辭。然而，他第二杯才放下，卻見楊玉環已起身，翩翩起舞，曼舞輕歌起來。

    “海島冰輪初轉騰，奴似嫦娥離月宮……”

    薛白聞言，不由甩了甩頭，認為自己是真的醉了，因這分明像是戲劇《貴妃醉酒》里的貴妃唱的，可眼前卻是一個真貴妃。

    那也許，真是因貴妃這么唱過，它后來被寫進戲詞里？薛白不知道，只聽得出來，曲調完全是不一樣的。

    他不敢看楊玉環醉舞，又飲了最后一杯酒，鄭重執了一禮，轉身往外走去。

    “薛白，你醉了?！?/br>
    楊玉瑤卻是過來攙住他，將他抱在懷里。

    “沒醉，我如今的酒量已不止三杯?！?/br>
    薛白依舊往外走去，奇怪的是，耳畔還是能聽到楊玉環那優美的聲音。

    他不由轉頭看去，原來是因為她的歌聲幻化成了飛舞的雪花，在他身旁環繞著，難怪走了那么遠還能聽到。

    走在這飛雪中，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心說那首長詩不能抄，倒可以抄一首歌給她聽聽，可惜自己是個白嗓，唱出來要貽笑大方。

    “薛白，你醉了?！?/br>
    “我沒醉?！?/br>
    薛白覺得自己落在一片柔軟的云里，乘云而去。

    他這般只到了無人處，才獨自哼唱出來。

    “那一年的雪花飄落，梅花開枝頭。那一年的華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薛郎，薛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