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3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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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薛郎未免太過認真了些,倒顯得旁的縣官都不做事了? “明府說笑了,我驟得高位,眼紅的人多,行事若不謹慎些,是要被彈劾的。這田畝不量、戶籍不查,等開了春,明府提拔我,豈非留下把柄?” 呂令皓最近在研究酒器,與薛白說話時也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手捧著一個彩釉酒杯來來回回地看,似乎這才是正經事。 “哦?!焙靡粫?,他才回過神來,笑道:“也好,百姓的田畝數量是也該好好清量一番了,薛郎把這兩年的稅賦也催一催吧?!?/br> “未交齊嗎?” “唉,本縣舍下面子,求了幾家世家高門捐贈,補了缺額。但有些刁民,抗稅已不是一次兩次了,薛郎該催一催?!?/br> “可有名單?” 呂令皓倒沒真想讓他去催繳,不過是給些壓力罷了,見他如此上心,反倒擔心像上次允薛白當堂審案那般弄巧成拙,搖搖手,道:“緩一緩吧,得空再談?!?/br> 明府熱忱提攜,我卻不能為縣事出力,慚愧?!?/br> “你若真慚愧,把那些刁民放了吧?” “明府見諒,我來偃師,身邊也是跟著人的。出了這種可能涉嫌到劉化同黨的刺殺大案,若輕易放了,只怕交代不過去……不如,緩一緩吧? 這話說得很誠懇,呂令皓笑了一笑,沒有再說話。 薛白起身告辭。 呂令皓目光從酒器上移開,斜眼脾睨著他的背影,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過了一會,他的幕僚元義衡從洛陽回來,遞過幾張報紙,道:“明府,這是洛陽近來的時刊?!?/br> “不急,你可看得出這酒杯上的圖案?” “美人望月,可是圣人那出《月庭春》的戲?!?/br> “有眼力,你覺得這酒器如何?” “恕學生直言?!痹x衡沉吟道:“有些俗了?!?/br> “咣唧!” 一聲響,呂令皓徑直將手中價值連城的酒杯砸碎在地上,嘆息道:“一句驚醒夢中人啊,送這樣的禮,只會顯得我急功近利,不雅,不瀟灑?!?/br> “明府不必著急,殷墟的祥瑞馬上要做成了?!?/br> “我方才見薛白,真是嫉妒他?!眳瘟铕└锌f千,“他只需一個主意,就能討圣人歡心,此為天才!可恨其如此糟踐圣心?!?/br> “人往往便是這般?!痹x衡捻著長須,唏噓道:“易得者,不惜之?!?/br> “說正事吧?!?/br> “是,年節將至,許多貴胄已到東都。聽說,圣人表侄、太子良娣之妹、上柱國張公之第三女,張三娘近日便在洛陽省親,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是日,大雪。 薛白到了伊河以南的村莊里丈量田畝。 田間,全福帶著豐味樓的伙計正在忙碌著,任木蘭也領著人在幫忙,遠遠見到薛白便跑過來。 “縣尉?!?/br> 一個裝滿胡餅的大包裹便被遞了過去,任木蘭樂呵呵地捧過。 “吃吧,剩下的你提著?!?/br> “埃?!?/br> “那戶農家量了嗎?” “量了……殷先生,你來說?!?/br> 殷亮未語先嘆,在大冷天嘆出一口白氣,引著薛白邊走邊說。 “丁田發不足額,此事無甚稀奇,在醴泉、長安縣亦然,不過天子腳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畝地,本以為天下別處至少也該有四十畝……” 說著,殷亮抬頭看看茫茫大雪,額頭上都皺出了紋。 “三十六畝田,今年他種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繳一百畝的租稅兩石,另有‘追死兩死?!?/br> “何謂‘追死’?” “在籍農戶逃戶了,地方慣例不會如實上報,遂將逃戶的賦稅分攤給編戶,稱為追死?!?/br> 說到這里,租庸調三個字,只說了租,同時還有庸、調。 “他得納兩匹絹,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經死了,沒人替他紡織。好在漕船上的絹便宜,他用一石糧與人換了絹,可是這絹有污跡,依楊慎矜當年想的好辦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糧?!?/br> “另還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勞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愿勞役,又得納絹。稅賦送到河南府,他愿意去送,但慣例是縣衙代為統一運送,得交腳錢,此項本該是布五丈,他卻花了八斗糧?!?/br> “交完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糧,可這只是租庸調。此外,義倉收粟,畝納兩升,他得交四石…… 聽到這里,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rou菜,一年只嚼糧食,也得有三十石糧?!?/br> 殷亮道:“少府莫急,還未說完,還有和來,剩下的二十多石糧也不是留給他自己吃的……” 薛白轉過頭,望向北面的首陽山。 大雪紛飛當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陸渾山莊最里層那其樂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歡笑的人們只是奴隸,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賞,而這種恩賞,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第一年種的不夠嚼用,他想著明年得多種一些,得畝產兩石,但幾年下來,他已欠了縣署二十多石的稅,被捉到縣牢里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齊丑沒有捉他?!?/br> “他這樣,活得下去嗎?” “活得下去?!?/br> 殷亮領著薛白到了一間破茅屋前,推開門,里面空空如也。 “他已經賣了田地,當了逃戶了。因為齊丑今年沒有捉他,往年都要防著他們逃的?!?/br> “他的田呢?縣署收了分給別的編戶?” “已經賣了?!?/br> 縣署|年沒造過色役冊,又豈會再分田?賣給誰就不得而知了。 那個逃戶也許活下去了,剩下的這些沒逃的編戶,負擔卻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遠處那些瘦弱無力的人們,仿佛看到,他們的背脊又彎了一些。 “殷先生?!?/br> “少府請講?!?/br> “你說……若我把這一切告到圣人面前,能改變這些嗎?” 任木蘭提著胡餅跟著薛白、殷亮進了一間農舍。 風卷著雪花涌進屋里,但也沒能吹走多少熱氣。外面冷嗖嗖的,屋里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里漏風,總之到處都漏。 那農戶一家四口正擠在榻上聚暖,就那么坐著,也不動,也不說話,裹著條臟兮兮的薄毯。見有人來了,老農夫下了榻,薄毯被掀開的一瞬間,便見他兩個小兒子連條褲子也無。 農夫畏畏縮縮地擋在薛白面前,道:“沒糧,沒?!?/br>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里面確是空的,但他估計這家還是有糧的,為了逃稅藏起來了。 “不是來征糧的,吃個胡餅?!?/br> 薛白給他們一人分了個胡餅,看向那一臉滄桑的老農夫,問道:“縣署青苗簿記著你有口分田七十六畝,但我們量了是三十八畝,你知道嗎?” 老農嚼著胡餅,縮著脖子,道:“真沒糧?!?/br> “說了,不是來征糧的,戶籍與田地重新造冊,你以后交的租庸調就少了,這是對你有利的事?!?/br> “真沒糧?!?/br> 這般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近一柱香的時間,薛白只好帶人離開。 他走了幾步,才想到不是這老農傻,哪怕他再說不征糧,人家怕的是和來。不征糧,可不還得強買嗎? 農民看起來木訥寡言,受騙的經歷卻多,能輕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后再進了另一間農舍,一個三旬年歲的漢子正跪在榻前給一個老婦喂湯水,轉頭見了薛白等人進來,也是一言不發。 “喬二娃,冊上寫著你有田七十四畝,實量三十五畝,你可知道?” 喬二娃黝黑的臉,亂糟糟的胡子,一臉的老態,怎么也與“二娃”這名字搭不上邊。 他跪在那把湯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聲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這農夫瘦削的骨頭顯出了絕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殺官造反。 因為他在華清宮見到的反賊就是這種氣質。 “我是新任的縣尉,你有麻煩,找我說?!?/br> 薛白沒再多問,放下兩塊胡餅,轉身走了。 這幾日,他就這樣一家一家走訪、觀察偃師縣的編戶們,雖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嶄趕了過來,稟道:“阿兄,高崇回到縣署了?!?/br> 高崇時年三十四歲,年富力強、精明冷峻的樣子,看起來沒有呂令皓、郭渙平易近人。 甫一見面,高崇聽說薛白近日在清丈田畝戶籍,當即直言道:“薛縣尉若是太閑,不如把今年的賦稅催繳了?!?/br> “好啊?!?/br> 薛白痛快答應。 呂令皓連忙搖手,笑道:“埃,年節將近,還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br> 他心里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給薛白,指不定能鬧出什么事來。比如,薛白若是借著隱田、隱戶一事,向高門大戶索糧,難題最后便要落到縣里來。 郭渙得了呂令皓一個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對高崇小聲道了一句。 高崇于是點了點頭,道:“催繳一事,我會帶著官差去辦,請縣尊再讓齊丑任班頭便是?!?/br> 說罷,他不理會薛白,自告辭離開,擺出事情已由他說定了的架勢。 權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兇徒也好,全都聽他這個縣丞的,自然不必給薛白面子。 陸渾山莊。 一名女子從睡夢中醒來,撫摸著蓋在她肌膚上的熊皮大裘,感受著軟榻上的溫暖,心中愈覺歡喜;屋子里點著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種,只知很貴,聞了讓人身子都輕快了幾分。 這樣舒適的屋子,讓人醒了也不愿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