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無法燃燒的干冰
那支筆的重量仿佛還留在指尖。 陳然將簽好字的文件推回桌面,動作平穩,沒有一絲顫抖。 她站起身,微微頷首,準備結束這場決定了她未來走向的會面。 茶室里的空氣因長久的沉默而顯得滯重,茶香也似乎失去了流動性,凝在鼻端。 “陳小姐?!?/br> 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沉閔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依舊是那種溫和醇厚的語調。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見他已經站了起來,正緩步向她走來。 他的身形很高,投下的影子輕易便將她籠罩。光線從他身后照來,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具體神情。 沉閔行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她面前,停下。 距離很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比檀香更清淡的、混雜著茶葉清香的干凈氣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頸側,那雙墨綠色的眼睛里,平靜無波。然后,他伸出手。 不是觸碰她的皮膚,而是極其自然地,拈起了她襯衫最上方那顆敞開的紐扣。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十分整潔。他低著頭,專注地將那顆小小的貝母扣扣進扣眼里,動作熟練而優雅,像是在完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隨著那顆紐扣被扣好,衣領服帖地合攏,恰好遮住了那片因昨夜的放縱而留下的、曖昧的紅色印記。 沉閔行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她鎖骨下方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涼意。 “年輕人,總是容易沖動,留下痕跡?!?/br> 他做完這一切,手卻沒有立刻收回,而是順勢幫她整理了一下衣領,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長輩式的、體貼的包容,“有些東西,可以成為武器,但不能成為弱點。露在外面,就容易被人抓住把柄?!?/br> 他的話語意有所指,像在說那枚吻痕,又像在說她與沉柯之間那段人盡皆知的關系。 陳然沒有動,任由他整理著自己的衣領。 她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體溫,那是一種與沉柯截然不同的、沉穩而厚重的熱度。 “謝謝沉先生提醒?!标惾婚_口,聲音聽不出波瀾,“我會注意?!?/br>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懂?!?/br> 沉閔行終于收回了手,退開半步,重新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那種無形的壓迫感隨之消散,但他接下來的問題,卻比剛才的靠近更具侵略性。 他看著陳然,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直達內心最深處。 “你覺得,沉柯是個什么樣的人?” 沉閔行問道,語氣隨意得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我很少聽別人提起過對他的真實看法。作為離他最近的人,我想,你的評價應該會很有趣?!?/br> 這是一個陷阱。無論回答是褒是貶,都會落入他預設的圈套。 說好,是虛偽奉承。說不好,是背后非議,等同于背叛。 這個問題,考驗的不是她的看法,而是她的立場。 茶室里再次陷入安靜。 陳然垂下眼,看著自己腳尖前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地板。幾秒鐘后,她重新抬起頭,迎上沉閔行的目光。 “在我看來,沉少是一團火?!?/br> 她緩緩開口,選擇了一個中性的比喻,“他明亮,炙熱,充滿了生命力。他能照亮周圍的一切,也能灼傷試圖靠近他的人。他渴望燃燒,渴望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甚至不惜將自己燃盡?!?/br> “火?” 沉閔行咀嚼著這個詞,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這個比喻確實很有趣?;鹦枰剂?,也需要有人控制風向,否則,很容易失控,燒掉不該燒的東西?!?/br> “所以他才需要您?!?/br> 陳然順著他的話說道,“您是那個為他提供最好燃料的人,也是唯一能掌控風向的人。而我,或許只是他在燃燒過程中,偶然迸出的一點火星。也許能點燃一些東西,也許很快就會熄滅。這都取決于風,也取決于他自己?!?/br> 她再一次將自己擺在了最安全的位置上,既肯定了沉柯的價值,又強調了沉閔行的絕對主導地位,同時把自己定義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偶然因素。 沉閔行看著她,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了。 他發現和這個女孩交談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她總能精準地理解他話語里的深層含義,并給出最得體的回應。 她像一塊上好的海綿,能吸收掉他所有的施壓,并將其轉化為對自己有利的態勢。 “火星,有時候也能燎原?!?/br> 沉閔行輕聲說,似乎意有所指,“尤其是在一片干燥的森林里?!?/br> 他踱步回到茶桌旁,重新坐下,為自己斟滿一杯茶,“我聽沉柯的助理說,他昨晚,是在你那里過夜的?!?/br> 他的語氣平淡,卻瞬間打破了之前所有的默契和平衡。他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切入了最核心、也最私密的部分。 陳然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的僵硬。 她沒想到他會把話說得這么直白。她放在身側的手指,無聲地蜷曲起來。 “是的?!?/br> 陳然承認了,沒有試圖辯解或掩飾。 在這種人面前,任何謊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br> 沉閔行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不僅僅是信息素的吸引。他看你的眼神,那種混合著占有、炫耀和依賴的光芒,我很多年沒在他身上看到過了。上一次,還是在他小時候,得到第一匹屬于自己的小馬時?!?/br> 這個比喻讓陳然的心沉了下去。 小馬,一個昂貴的、漂亮的、需要被馴服的玩物。這就是她在沉閔行眼中的定位。 “沉少他,只是還不習慣失敗?!?/br> 陳然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他需要一個人來分享他的勝利,也需要一個人來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我恰好在那個位置上而已?!?/br> “是嗎?” 沉閔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許吧。但你有沒有想過,對于一團火來說,最危險的是什么?” 他不等她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是缺少燃料,也不是風向不對。而是它燃燒的中心,突然出現了一塊無法被點燃,也無法被融化的冰。那會讓它所有的熱量都向內坍縮,最終,要么熄滅,要么爆炸?!?/br> 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著她。 “陳小姐,你對沉柯,有感情嗎?” 這個問題,比之前所有的問題都更加直接,更加致命。 它不再是試探立場,而是在剖析她的內心。他想知道,她這塊被他選中的磨刀石,究竟是真的堅硬冰冷,還是,也存在被那團火融化的可能。 “感情?” 陳然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仿佛是在品味它陌生的含義。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沉閔行以為她不會回答。然后,她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 “沉先生,對于一個在水里快要淹死的人來說,她考慮的,永遠是抓住那根能讓她活下去的浮木,而不是去研究那根木頭,是什么材質的?!?/br> 她看著沉閔行,眼神坦誠得近乎殘忍,“沉少是我的浮木,也是我的雇主。我對他,有下屬對上級的服從,有合作伙伴的忠誠,也有對他給予我機會的感激。至于您說的感情,那太奢侈了,我要不起,也不敢要?!?/br> 這番回答,終于讓沉閔行露出了一個真正滿意的笑容。 他靠在椅背上,整個人的姿態都放松了下來。 “很好?!彼f,“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br> 他端起茶壺,再次為她面前那只空著的茶杯續滿了茶,這一次,茶湯的顏色似乎都明亮了許多。 “浮木這個比喻,比火要好。記住你的定位,陳小姐。只要你不試圖變成船,那么這片海,你可以盡情遨游。但如果你動了別的心思——”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 “我明白?!?/br> 陳然端起那杯熱茶,對著他舉了舉,“我只做我該做的。謝謝沉先生今天的茶,我該告辭了?!?/br> 說完,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后站起身,再次向他頷首致意,這一次,她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堅定,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博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