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奇怪蘇培盛這表情，只平靜問：“她生氣了？”

    蘇培盛賠著笑點頭：“都怪奴才沒教好趙松，把姑娘氣得都說要餓死自個兒，投個男胎為您效忠了?！?/br>
    胤禛眸中閃過一抹笑意，“嗯，還知道生氣，朕當她只會在朕面前橫，在旁人面前是個泥菩薩呢?！?/br>
    蘇培盛在心底默默琢磨，主子是什么時候瞎的？

    “朕去看看?！必范G特別想知道，這混賬生氣的時候，還能怎么伸爪子。

    他臉上帶了笑，眸子里一片薄涼，“晾她這幾日，也算朕的不是，把朕的午膳擺在鶯飛閣罷，朕去給這姑奶奶賠罪?！?/br>
    蘇培盛心下一驚，“萬歲爺，這……大白天的，怕是瞞不住?！?/br>
    若是叫暢春園知道了……

    胤禛腳步不停，云淡風輕，“她不需要朕護著，朕何必還要費心?！?/br>
    由著御前的宮人為難耿舒寧，不是為了叫她服軟，他就是想看她生氣。

    更想讓她知道，這種冷落和為難連開始都算不上。

    想站在他身邊，要權勢和富貴，靠她自己？

    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遠。

    *

    巧荷去御前告了狀，本以為還有的扯皮，最多也就是蘇總管吩咐人多照顧姑娘一點。

    卻沒想到能迎來皇上，甚至皇上的午膳都流水一樣進了鶯飛閣。

    她立在門口傻眼，因為平日里耿舒寧不太叫近身伺候，甚至忘了進去侍膳。

    蘇培盛沒給她回神的機會，等到里頭擺好膳，立刻將人都攆了出去。

    關上門，他親自守著，由著里頭兩位祖宗自個兒吃。

    總不能叫人知道，萬歲爺是過來賠罪的。

    萬一里頭再吵起來，打起來……甚至妖精打架，那就更不能叫人知道了。

    實則里面有小半個月沒見的兩個人，一個賽一個的平靜。

    耿舒寧沒再跟普通宮人一樣客氣，就坐在胤禛對面。

    她好幾天沒吃好喝好了，也不管他，挑著自己喜歡的先吃。

    胤禛也沒呵斥她放肆，左右以下犯上的事兒，耿舒寧也干得差不多了。

    他還替耿舒寧夾了幾筷子菜，替她倒了一盞比較柔和的梅子酒。

    耿舒寧鼓著腮幫子，跟松鼠一樣吃得起勁，也不謝恩，就大口吃rou大口喝酒。

    她這進食的模樣激起了胤禛的食欲，胤禛勾了勾唇，也跟著埋頭吃起來。

    一炷香后，耿舒寧放下筷子，瞇著眼慢吞吞啜飲著杯中酒，黑白分明的杏眸落在窗邊，像喝醉了一樣微微發呆。

    胤禛跟著放下筷子，定定看著她，“吃飽了？”

    耿舒寧淡淡嗯了聲，“我定好的御膳單子，確實好吃?！?/br>
    胤禛都微微晃了下神，自從他在青玉閣第一次跟耿舒寧打交道開始，兩個人之間還從沒如此平靜過。

    平靜到……有種說不出的默契，似風雨前的安寧。

    胤禛給自己倒了一杯竹葉青，一口飲盡，“欽天監定了日子，九月初九宜剃度，你留在圓明園，提前一日朕叫人送你去皇莊?！?/br>
    耿舒寧歪著腦袋看他，“不剃度行不行？我想做居士?！?/br>
    胤禛笑了，舉起酒杯，碰了碰她的，“這算是求朕？”

    耿舒寧一口飲盡杯中酒，搖擺著起身，跪地，端正給胤禛行了大禮。

    “求皇上，舒寧舍不得酒rou?！?/br>
    胤禛沒叫她起來，依然笑問：“是不是還要給你送幾個俊俏護衛過去伺候著？”

    耿舒寧倒吸口涼氣，能有這好事兒？

    她慢吞吞直起身子，抬頭看他，清凌凌的大眼睛對上了格外冷凝的丹鳳眸。

    “朕對待有功之臣，向來大方?！必范G勾唇笑著解釋，“只要你不背叛，不逃跑，于江山社稷有功，朕答應過，你想要的，朕都會給你?！?/br>
    耿舒寧信他這話，但不信他的小心眼，謹慎搖搖頭。

    “我愿意清修，不需要護衛，偶爾能行山踏水，有酒rou就很好?！?/br>
    “您可以派人看著我，我不會犯傻，更不會逃跑，跟著您才有rou吃?！?/br>
    “嗯，朕信你，起來吧?！必范G站起身，緩行幾步，站到耿舒寧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她，哪怕她站起身來。

    他臉上的笑淡了，“朕現在才發現，你也會好好說話?！?/br>
    耿舒寧低眉順眼，“過去是舒寧不懂事?！?/br>
    “可停了你這胡說八道吧?！必范G捏了捏鼻梁，笑意變成了諷笑，聲音浸染了酒意，略沙啞。

    “再沒人比你更懂事兒了?！?/br>
    “展現自己的本事，是為叫朕注意你，勾著朕，是為叫朕重視你，等發現自己不可替代的時候，再貓一陣狗一陣地叫朕膩煩?！?/br>
    “耿舒寧，你那莊周夢里，莫不是連兵法都有涉及？”

    耿舒寧坦然抬頭，“那倒沒有，說起兵法，我只知道有三十六計，卻不知道是哪三十六計?！?/br>
    上學時候光顧學習打工，上班時候光顧著工作和消遣了，閱兵倒是看過一點，連兵種都分不清。

    胤禛手背在身后，轉動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聲音還算平靜。

    “那你是天生聰慧過人？連朕都叫你玩轉在股掌之中，你知道的那些……即便成了婦人也知之甚少?！?/br>
    耿舒寧下意識覺得脖頸兒發涼，不自覺倒退一步，垂下眸子。

    “我……大概是夢里見過了太多，記不得的那些，大概也會殘留在潛意識里，再做不了這世道最尋常的女子?！?/br>
    胤禛點點頭，他也覺得是，但他的后宮不需要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

    所以，他放過她了。

    “過幾日啟程回宮，你不必跟著，就在鶯飛閣等人送你去皇莊吧?！必范G留下這句話，大跨步往門口去。

    蘇培盛伸長了耳朵聽著動靜呢，聽聞腳步聲，趕緊開門。

    胤禛踏過門檻，突然頓住腳步。

    午后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叫他身處一半明一半暗的分界線上。

    沉默半晌，他回過頭，“朕再問你一次，若你后悔了，也可以跟朕回……”

    耿舒寧鼻尖微微發酸，急促打斷他：“皇上，不后悔，我不會后悔?！?/br>
    愛上這狗東西，她不后悔，感情誰也控制不了。

    愛自己，她知后悔最無用，她愿意負擔任何代價。

    胤禛胸膛劇烈起伏了一瞬，冷著臉再不發一言，跟疾風一樣刮了出去，刮起了初秋的凜冽。

    *

    三日后，皇上奉太后和后妃一起回了宮。

    九月初八，林福親自過來，伺候著耿舒寧和巧荷，自大宮門出去，一路往小湯山去。

    路上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春雨一般，卻沁著一絲一絲的涼，幾乎冷到人心窩子里。

    “奴婢聽聞，越是溫泉莊子，屋舍里越冷呢?！鼻珊山o耿舒寧塞了個手爐，在一旁嘀咕，臉上帶著愁色。

    “瞧著這陣仗，姑娘您想出門估摸著是難，也不知道皇莊子上給沒給咱們準備玲瓏炭?！?/br>
    下馬車的時候，耿舒寧笑著安慰她：“肯定會叫咱們出去的，回頭統計一下缺什么，咱們喬裝打扮了自個兒去買唄！”

    她偏頭問林福：“林主事，您說是不是？”皇上也沒說不叫她出去。

    林福僵硬著一張胖臉，恭敬低下頭：“姑娘說得是?！?/br>
    只要這位祖宗能拿到皇上的令牌，想上天，他們都給搭梯子。

    聽到林福的回答，巧荷松了口氣，人也帶了笑。

    耿舒寧感覺林福的反應有點不大對勁。

    但她都已經出宮了，聞著空氣里淡淡的硫磺味道，只覺得連土腥味兒都帶著清甜，這大概就是自由的味道。

    這叫耿舒寧心情又放松了些，跨進帶著溫泉的東偏院時，在雨后微微濕潤的青石板路上，幾乎要蹦跳起來。

    偏院里栽了許多竹子，這會子正好是旺盛的時候，在秋雨中沙沙作響，頗有幾分風雅。

    她含著笑回頭對撐著傘的巧荷道：“回頭咱們在這里建座聽雨亭，擺上兩個搖椅——??！”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就撞到了一堵墻上，一堵……有彈性的墻。

    趔趄的功夫，巧荷手里的傘被撞落了地，卻顧不上去撿，只跪在了雨里。

    耿舒寧背對著……墻，頭皮發麻。

    也不知怎的，一時間她竟有些不敢回頭，總覺得一回頭，夢可能要碎了。

    倒也沒人逼著她回頭，甚至都沒人吭聲，跟過來的暗衛跪了一地，全都低著頭。

    而后耿舒寧就感覺視野猛地一陣旋轉，剛抓住墻皮，就被雨滴砸了一臉，甚至落到了眼睛里，逼得她不得不閉眼。

    墻也不吭聲，抱著她轉身往院子里去，跪地的人一個跟著的都沒有，連蘇培盛都躬身在原地站著。

    耿舒寧在雨中努力睜開眼：“皇上，您怎么……”

    “朕后悔了?！必范G冷聲打斷她的話。

    耿舒寧心下一陣陣發緊，卻莫名縮了縮脖子，不敢這會兒招他。

    “朕不甘心，有些話我們得說清楚！”胤禛聲音更冷，腳步更快。

    一眨眼功夫，就將她抱進東偏院的主屋里，穿過屏風后面的中門，進了帶著溫泉池的園子，將她扔在廊子下頭。

    耿舒寧趕緊后退幾步，離胤禛遠一些。

    她總覺得，這狗東西像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馬上就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