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網吧前幾天剛貼了塑料膜保暖,從外看不清里面景象,只有頂光黃燦燦暈著。 基建隊大概是新一波的款目批下來了,街道圍了成排的綠鐵皮,挖掘機只露個頭,再不能踩黃泥抄近路了。 林朽推開門,哈氣隨著他轉身關緊門的動作消失掉,屋里干燥的熱浪裹得人身子一暖,余光中吧臺里坐個人,“你回吧游哥……” 哎?這怎么? 林朽愣在原地,反應著,自己剛才應該是沒喝酒的,哦,好像周自良倒了半杯,那就是喝了。 千禧外套沒脫,坐在那里,小腹堆迭處略顯臃腫,因為她雙手都插在兜里,看起來剛進屋沒多久,林朽靠近網吧時她就探頭看窗外,人進來她便一直仰著頭。 “游哥剛走。我在等你?!?/br> “等我?” 林朽順手拿起吧臺邊的熱水壺,千禧起身,“里面有,剛燒好?!?/br> 一次性杯子多久前就用光了,水八成是于游燒的,林朽拿自己杯子去沖洗了下,再出來時千禧站在網吧門口,長發不規矩,散落地隨意,聞聲側了半個身子,“其實你不用這樣做?!?/br> 林朽自顧自倒水,遞上,“沒別的杯子給你?!?/br> “我是說重考的事?!鼻ъ舆^,放吧臺上,繼續道:“重考安排在這周五了,就算不重考,以現在的考試頻率,不出兩周也一定會再考?!?/br>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吸了記鼻子,“因為不是我,也不是林喬一,就只有你了?!?/br> 林下巴指點著臺面水杯那兒,“喝水?!?/br> “我不想喝?!?/br> “所以你想說什么?” “我覺得很沒必要?!?/br> “什么沒必要?” “既定的事實了,你干嘛還要改變它?湯穎一定會鬧,又會拿她哥哥在你這兒說事,到頭來這筆賬也只會算在我頭上?!?/br> “你意思我反倒又給你惹麻煩了?” “不是?!鼻ъ⒉慌侣闊?。 林朽手里捏一顆玻璃珠,約摸白天里于游的小侄女來過,落在這兒的,他捏的指腹形變,“是你說不公平,現在還你公平又不對了?!?/br> “我沒有說不對,是你已經選了做了,而且距離下次考試也不會多久,你現在這樣做就是沒有必要的。如果你是覺得我掉到一班了,心里怎樣,那是我自己沒發揮好,和你也沒有關系?!?/br> “我賤的?!?/br> 千禧兩眼一閉,長舒一口氣再看他,“林朽你能好好說話嗎?” 玻璃球掉地彈走,林朽沖她,“你跟我好好說話了嗎?” “是,咱倆話不投機半句多?!?/br> 她大力推門離開,門‘嘭’地一聲把林朽理智拉回來,沒猶豫地追出去,拉住了走出一米遠的姑娘。 千禧甩他的手,林朽將人拉近,“你不是說既定事實……” 千禧咬著牙,“我不想跟你說話?!?/br> 林朽當沒聽見,“既定事實就是,重考日期已經定了,你現在就應該抓緊準備考試,回尖刀來?!?/br> 千禧還在甩他的手,林朽執拗薅著人回網吧,千禧要趁他關門的空隙往外沖,林朽伸腳攔住她,門關好后摟著肩膀推進吧臺里間,千禧被他推得屁股‘噸’了一聲。 再欲起身肩膀被按住,林朽從書包里翻出前幾天的試卷,“你導數大題就得了兩分,還要不要學?” 千禧掃了眼,眼神觸及立馬離開,“我自己能學?!?/br> 林朽一屁股坐她旁邊,“我今晚就能教會你?!?/br> 千禧又掃了眼那道題,屁股忽然就沉了,抬不起來了,可脾氣還沖著,“我不跟你學?!?/br> 林朽微不可查勾著嘴角,在千禧看不到的那側。他拔筆帽,給千禧,“我求你跟我學?!?/br> 那一剎那千禧的手就抬上來了,握住筆。有臺階不下,傻???她說,“就這一次?!?/br> 水杯被拿過來,“不燙?!?/br> “不渴?!?/br> 林朽不固執,水杯就放在那兒,一道題型講完,千禧明顯對這部分知識吸收起來費力不少,筆尖時不時往耳后根戳,那杯水也在數次轉動下一點點抿凈。 愣是給自己額前蒙了層細汗。 林朽在講題的過程中給自己外套脫了,那時千禧好像終于在壓迫下吸到口新鮮空氣,也將外套拉鏈拉開,朝后聳了聳。林朽折好自己的衣服,擱置在千禧腰后,順勢的,扯過千禧左袖口,而千禧就在他順勢下,神不知鬼不覺的被脫下了外套。 外套在林朽懷里抱了接下來兩道大題的時間,他總算得空去將其掛起來,千禧才反應過勁兒,“不用掛,放后面就行,省著……” 省著貼墻有涼氣,冷了腰。 她話沒說完,手背貼向后腰,就摸到了林朽的外套。 倆人都頓住了。 林朽問:“冷?” “沒?!鼻ъ栈匾暰€,看題,“你掛吧?!?/br> 沒感覺冷,只是她潛意識里知道,貼墻要墊東西,她都是這樣照顧自己的。 就忽然…… * 重考后千禧以第二十八名順利回到尖刀班。 這才是她這段時間以來,付出應得的。 湯穎最慘的不是真實成績暴露,而是林喬一的父母請梁主任吃了頓飯,給一個成績在四班都搖搖欲墜的‘孔雀公主’弄一班開屏去了。 跟她搶哥哥? 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千禧多難得熬到的分班考試,多大努力把自己留在尖刀,都不如林喬一回家開了門喊聲‘爸爸……’ 現在湯穎就活在林喬一寸寸不落的視線里,坐立難安。 千禧選了個早自習去搬東西,簡單把桌洞掏空后,書本都摞在桌面上,這會兒教室人還不多。 她靠在桌角,翻出手機,募捐的錢打過去后只有時宋mama回了幾句感謝學校,感謝老師,也謝謝千禧一類的話,時宋沒什么回音。 想聯系時宋,時時刻刻想,可千禧只要一想到她說的,‘我從沒拿你當朋友’,就丟了勇氣。 每次鉚足勁想發些什么,又總被其他事情遷走思緒。 這次她輸入著:前幾天又考試了,我掉到一班了,但是因為有人作弊,學校重考,我…… 不好。 一直在說‘我’,不好。 刪了重輸:你最近好些了嗎?手術的時間定下了嗎? 也不好。 怕她又覺得自己在催她回來。 再輸:時宋,你能理理我嗎? 時宋最后收到的:時宋,我挺想你的。 “想誰呀,時宋呀!” 人后腦頂突然出現在視線里,千禧下意識鎖了屏揣好手機,警惕著:“你干嘛!” 林喬一的紅發掉色了,黑腦頂倒不尷尬,也蠻酷的,她提一膝跪在千禧前桌的凳子上,翻了翻她的書,“來幫你搬家啊?!?/br> 她這一打岔,千禧倒沒了等待回復的急切期望,她抱起一摞書,對林喬一的好意持懷疑態度,“鬧得哪出???” 林喬一從她懷里抱走那摞書,“給我吧?!?/br> 千禧只得抱起另一摞,下巴抵著最上方,走的不急不緩跟在林喬一后面,而林喬一小跑著沖向尖刀,林朽正巧從樓梯上過來,人沖的快,一個急剎車停在林朽跟前,“哥!” 林朽本能伸手,怕她滑到,林喬一卻直接將懷里書本放他手上,“這是千禧的?!?/br> 千禧看明白了,無奈嘆氣,林喬一為什么這么樂忠于討好林朽,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顯然她們不再是仇敵的關系,所以千禧也沒有什么反應,路過時接了一句,“嗯,我的?!?/br> 林朽就抱著那摞書跟過去了。 尖刀班大多數人都是焊在這兒的,千禧可選地位置也并不多,正尋覓呢,林朽回了自己座位,第二列最后一排,同桌的位置空著,現在被千禧的書占上了。 千禧不太情愿靠過去,“跟你一桌?” 林喬一插嘴,“你倆都不近視,坐哪不是坐?” 林朽扯開凳子后大剌剌坐著,一腿曲折,另一腿搭桌前桿上,繃的溜直,他那姿勢最直白表達出的意思就是:跟我一桌怎么著? 千禧把書放下,小聲嘀咕,“那還不得天天吵架?!?/br> 林朽:“你老跟我吵什么?” “誰跟誰吵?” 林喬一做了個‘stop’的手勢,食指戳著另一手掌心向前推,倆人沒下文之后她瞧千禧那摞書中有一本特別厚,不像教材,抽出來翻了翻,“這啥,小說?哦,讀物奧。哎,你這夾得什么東西?” “書簽而已,你別……” 書縫中一片綠葉飄了下來,千禧撈了一把,沒撈著,繼續往下飄,千禧蹲下,林朽也貓腰等著在地面接,倆人頭磕在一起。 千禧哎一聲,捂著頭,林朽保持著那個姿勢側臉看她。 四目相對,定格兩秒。 千禧先煩,“你撿我撿?” 林朽不管了,千禧自己撿起來。 坐下后自顧自收拾著書本,她確實不挑座位,但一邊收拾,還是一邊瞄著有沒有其他的位置。 跟林朽挨著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好像一直都是這樣,這沒什么,但林朽說過那番話后,千禧總覺得不能給予回應就要適當拉開距離??闪中鄾]有任何異常,好像,好像他從來沒說過那番話。 林喬一說他爺爺去世了,就那幾天的事。 十有八九,他錯把當下用整理筆記熬過哀痛的那段執念扭曲掉了,未必是什么以愛冠名的情愫吧。 怎么回事?她一個被動者,反倒被錮住了。 林朽翻了套試卷開始做,他的東西并不多,許多課本還是頭兩年的,書頁泛黃,卷著邊,真題卷是新買的,所以真題卷在桌面上。林喬一一直沒走,翻翻千禧的東西,再繞過去翻翻林朽的東西,搭上林朽幾句話,她開心的不行。 看林朽筆袋里沒多少筆,嗖嗖回班抓了一把過來,頭是頭尾是尾地給他裝好,然后蹲在桌側,胳膊肘撐在桌面,掌心托腮,盯著她哥,“哥哥?!?/br> “嗯?!?/br> “哥哥?!?/br> 林朽在她放筆時抬了一眼,在她兩聲哥哥后目光掃過去,“你考進尖刀了?” 言外之意這不是你班,趕緊走。 林喬一搖搖頭,“沒啊?!?/br> 林朽不再理她,她渾然不覺尷尬,“哥哥,你之前那個項目是不是已經完工了?” 怎么說林喬一跟道上也是通消息的,都拿她當傻大款的,誰家花錢雇人打女生掏兩千一位???搞得湯彪不多數幾個人頭都不好意思。所以林喬一跟湯彪的幾個小弟私下是有聯系的,問的最多的也都是關于林朽的。 她繼續說,“我北京有個同學的哥哥,本來在銀行上班挺好的,非要創業,要開發個一站式的購物網站,功能好像……” 林朽搶話,“別給我攬活?!?/br> “五萬?!?/br> “我沒空?!?/br> “十萬呢?” “微信推我?!?/br> 這兩個數字令千禧耳朵動了一下。 人陸陸續續上,千禧把椅子稍稍往外挪了挪,打了鈴就不能玩手機了,她想看一眼時宋有沒有回復,其實不用看,她手機有震動,她知道時宋沒回她。 只是不死心,看了眼,看了也不死心。 是林喬一鬼魂一樣從林朽那側飄到自己身后來一聲不出,張嘴就是,“她咋不回你?” 千禧收好手機,“關你啥事?” “嘁。你倆也不怎么樣嘛?!?/br> “她可能還在休息,還沒醒?!边@套說辭能騙得了誰? 林喬一沒個老實勁兒,撐著千禧在桌邊墊了墊腳,“哦,沒醒?!彼又紫?,八根手指扣在桌邊,臉搭在手背上,無辜狀,“可她剛剛還給我朋友圈點贊了?!?/br> 點贊? 千禧不接這話茬。 林喬一翻出朋友圈,她幾分鐘前剛發的,拍的林朽的側顏,是他們剛剛磕了頭后起身時的抓拍,千禧在其中出演了一個圓潤的后腦勺。 時宋是很愛看朋友圈,刷微博沖浪之類的,但她很少公開評論,點贊也是極少的,千禧之前想換購一張典藏版唱片,需要朋友圈集贊,她覺得特傻逼,但還是找時宋幫忙給她點贊來著,最后也沒集夠,千禧沒那么多好友。后來時宋幫她發了一個,因為不是本人,也沒用上。 她沒由來的涌上一心窩的氣,“刪了?!?/br> “為什么?”林喬一站直,手機往背后帶,“我又沒拍你?!?/br> “你拍到我了?!弊肿种匾?,第三個字最重。 “你是什么大明星嗎?拍個后腦勺都不行?”林喬一就奇了怪了,“發什么瘋?!?/br> 翻了個白眼就離開了,千禧滿腦子都是林喬一那條朋友圈下面,點了贊的時宋的昵稱,她打了個“?”發過去,對方正在輸入,三分鐘后,字樣消失,千禧手機扣桌子上。 “啪”地一聲。 這種感覺,太難熬了。 她他媽就不該交朋友,不該吃時宋的紅燒rou,不該喝時宋的奶茶。 林朽被她這一聲嚇到頓了筆,她和林喬一說的那個人,林朽有所耳聞,募捐的事,還有之前林喬一找人打千禧的事,都跟那個女生有關。 但他沒參與,就沒話語權,眼睜睜看著千禧收拾好桌堂后扯著整張桌子搬到窗邊去坐了。 一整個早課,千禧渾渾噩噩,她不知道罵了自己多少遍,掐了多少次大腿根強迫自己聽課,卻還是會在盯一道白紙黑字的題干時晃神。 物理老師喊她去黑板解一道力學題目,她擦擦蹭蹭靠思維定式對小車上的物體受力分析,最后放下粉筆,“老師,我沒聽課?!?/br> 老師問她,“困了?去洗把臉回來?!?/br> 千禧點頭,在眾人注視下從前門出去。 沒了手機是會放空一下,在廁所透窗吹了會兒風,沒幾分鐘就下課了,千禧洗了把臉回到教室。 她又有同桌了。 林朽的桌子已經跟她的挨上,人拖著凳子‘滋啦啦’往目的地挪呢。 千禧沖他,“你干嘛?” 林朽不說話,凳子就位了,人就坐下。他發現跟千禧這種人根本講不出一二三四五來,無論你說什么,她永遠有下一句等著,林朽干脆不說話,把她桌椅都夾在與窗戶之間,千禧一定會挪,聲音會很響,林朽在這時把校服外套脫了蒙腦袋上,人往桌上一趴。 動作流暢,跟在腦海里彩排了八百遍似的。 “你到底……” “噓?!绷中鄰耐馓桌锵瓢胫谎?,“困,瞇一會?!闭f完又蒙上。 千禧沒轍了,輕手輕腳坐好,對著旁側蒙住的腦袋包說,“我不要同桌,下節課挪回去?!?/br> 林朽在腰側比了個‘OK’,伸千禧那頭兒去,千禧看見了,給打回去了。 下節課是老楊的課,班主任誒,進了教室自然先觀察分班后各位同學的位置,適當的調整,掃了一眼沒啥問題,她也不是個忌諱男女生同桌的古板教師,再加上眼瞧著一周后又要分班考,確實沒什么調整的必要。 她就拍板了,“這周就這么坐,別亂串了奧。下周還要考試,精氣神都打起來?!?/br> 座位就這樣定下了。 千禧的新同桌,林朽。 林朽在外套下淺淺地笑。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