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朽
晚上六點多下了課,教室里的人早早收拾好書包一窩蜂鉆出去。 千禧也難得成了擁擠門口中的一員,好巧不巧,外面下著雨,她只得打了個車去游魚網吧。 老板是個80后,前不久剛抱了小孩兒,老婆有點產后抑郁,只有白天時間才在網吧看著,晚上看老婆孩子。他們之前約定的交班時間就是六點半,千禧便趕在六點半之前抵達。 下車時雨小了很多,前面施工,車開不進去。挖機和壓路機轟隆隆作響,她頂著絨絨小雨繞過他們,踩著黃泥跳過水坑,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濺了自己一鞋尖的泥。 鞋底在臺階上蹭了幾下,千禧撥了撥潮濕的發頂,胳膊上的水滴擼到手腕,指尖抹過甩了甩。然后推開網吧門,撥開寬簾。 一如既往的灰煙彌漫,嗆的人喘不過氣。 往前兩步,吧臺里翹著二郎腿噠噠噠打鍵盤的,額前發際線被小風扇吹得顯眼的,可不就是林朽? 原本以為警察突然跑到城南的一家犄角旮旯網吧來是突擊檢查,這一看,顯然不是啊。 他今天比昨天光鮮了許多,是說男生洗了臉洗了頭就跟女生化了妝一樣,他皮膚很好,骨骼也漂亮。時宋說他以前在學校有很多人追,千禧不曾留意過,但這張臉,確實很有沖擊力。 可惜了,不太要臉。 千禧上去直接把風扇拔了,那風扇是她的,“你這人真有意思。自己想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就點我是吧?” 林朽從她在門口甩水時就看見她了,抽屜里拿了三張紙幣,一張張拍臺面上,“你干了三天,這里是一百六十塊錢,有十塊打車錢。就三張,還用數嗎?” 千禧把錢揣起來,繞到右側吧臺的入口,狹窄的空間里完全無視林朽的存在,彎腰從他身前探過去,肩膀是蹭著林朽前胸過去的。 林朽警覺往后仰,背貼著墻,恨不得把自己縮墻里,“干什么?” 落在這兒的充電器頭現在正插著數據線連著林朽的手機,千禧也給拔了,塞書包側格里。 她站直,“拿我自己東西,不行?” “行啊,還有什么是你的?”林朽下巴往鍵盤上一點,“那HelloKitty貼紙是不是你的?撕下來粘你書包上???” 那是老板的小侄女之前貼的,千禧白了林朽一眼,出了吧臺,裝做忽然想起什么,“哦對了,我們學校去年出了個狀元也叫林朽,朽木不可雕的朽。跟你同名?!?/br> 她今天可是穿班服來的,一模一樣的Polo短袖林朽也有一件,有幾分猜到她會認出自己,更多是渴盼她不知道。真被喊出名字來的那刻,視線還是躲了一下,可兩年前那個一中的狀元那個最是意氣風發的自己迫使著他抖出一根煙來,兩指夾著在空氣中畫‘朽’字,“老子的朽,是不朽的朽?!?/br> 千禧把小風扇也裝書包里,空出的那塊位置雙手迭在上,居高而下俯視他,“那怎么蹲監獄去了?既然改造出來了就好好做人,這次算我倒霉?!彼鹩腋觳餐兄?,漫不經心接著問道,“于游知道嗎?” 游魚網吧的老板,于游。 “威脅我???” 外面轟隆一聲雷響,倆人不約而同看向外面,瓢潑大雨嘩啦啦打下來,千禧先一步去關緊門,頂著風一股勁兒狠拉,利落關嚴。 同時林朽進屋里關嚴了所有窗,他的煙也在這過程里隨便滅在一張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再回聚時,林朽抽了張紙擦手上濺到的雨水,擦完丟垃圾桶,又抽了幾張給她,“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br> 千禧聽進耳朵里的后話就是,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確定要威脅我? 紙接過來手心手背拍了拍,團成團丟林朽身上,“誰說我走不了了?!?/br> 林朽就看著千禧把書包摘下來,一手提著,推開門后立即雙手抓住擋在頭頂,雨大到不足三米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她一腳一步濺起黃泥,在林朽瞟了眼腳邊的傘后人徹底消失。 林朽隱約覺得,老板晚些會找他了。 他又往窗外撂了一眼,姑娘的背影朦朧刻畫在瞳仁中央,最后化成一團麻煩。 沒關系,他已經習慣這種差異對待了。 錦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見得人人都認識林朽。 可學生和學生家長本就會組成一個特殊又獨立的群體,無論哪一年級的學生和家長幾乎都能在這十二年教育通道里消息暢通,林朽又是狀元,十幾年才出一個,家里但凡有個讀書上學的孩子都會知道這么個事兒。 一年時間會讓大家會忘記他的臉,忘記他的名字,但現在處在高考剛剛結束不久的節點,縣城里像模像樣的酒店都還在慶祝今年學子升學,林朽是過去式,也是家長祝福孩子謹慎網絡詐騙的進行時。 林朽去飯店找零工做時就聽到過這樣的話。 “出去上學可得自己留心眼,咱別像那個誰似的,仗著自己聰明在網上騙錢,但也不能被人家騙奧?!?/br> “……” “聽說那男生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沒爹媽養是不行?!?/br> “……” “出來了,可哪找活呢,昨天去我兒子在家旁邊ktv看見他了,沒人要他,誰要???” 沒人要林朽。 他只好又翻起‘老本行’,在網上他接了個軟件開發的活,但沒設備。 后來瞄了很久才盯上游魚網吧夜間網管的位置,一直在門上貼著急招,想來也不會過問太多。只不過離家太遠太遠,不太方便照顧倆老人,猶豫了幾天,就讓那姑娘占了坑。 他真的需要這份工作。 所以在他幾句對話覺得千禧這個人并不好交流之后就直接黑了網管那臺電腦,看到她網頁上查的單詞和語法,猜她未成年,便報了警。 第二天一早,林朽揉揉僵硬的脖頸,推門出去吹了會涼風,也直直腰。 他看著前面一個工人明明腰板無力還在另兩個人的幫助下爬上了挖掘機,施工隊又要上班了,短暫的清靜也告一段落,最后一口清新吸入肺腑,他要回屋收拾一下準備交班了。 剛回身。 “誒!這不讓過車沒看見嗎?” 工頭喊話了。 林朽也看過去,一輛保姆車停在他們圍起的防護帶外面,下來的司機正要把防護帶拽走。 司機說:“那邊繞過去太遠了,你們這不是還沒開始工作呢嗎?” “多遠都得繞,馬上就動工,你車從這兒一走一過出了事誰負責?” “我就穿一下能有什么事兒?”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爭論起來。 車里的公主聽著這些口舌就煩,從另一面下車,穿過了這一片灰煙,林朽看清她,當即‘嘖’一聲。 真想回身進去把網吧門鎖了。 “哥……哥!” 林喬一眼里林朽的臉越清晰,她跑的越快,最后樂呵呵跳上臺階,“哥!” 笑得花一樣。 可司機跟工頭兒還在吵。 林朽眉眼間不太愉悅,“你怎么找這兒來的?” 林喬一眨著眼一臉無辜相,“我去給姥姥姥爺送東西,姥姥說你在這兒?!?/br> 他們是表親。 關系要從孫芳芳那兒說起,他們那個年代,養兒防老的觀念還根深蒂固著,家家戶戶都好幾個孩子,孫芳芳是第二胎有的他爸,第一胎是個姑娘,就是林朽的姑姑,過繼給了一個遠在北京的老姐們,有點類似于以前說的童養媳吧。 反正早早領了證,那戶人家也姓林,她說同姓就是同根,都是本家,不生分。 實則呢,送走了就再沒回來過。 林百萬生病最需要錢的那年,孫芳芳跟林素研開過口,林素研以疏遠為由拒絕了。 林素研,林喬一她mama。 也能理解,所有孫芳芳就剩一個兒子,還跑到外地去三五年沒個音兒,防老,防個屁。 今年上半年,他姑姑一家人從北京搬來錦城,原本林朽是因為未成年加表現良好沒到一年就出來了,傳著傳著就變成他提前釋放是他姑姑那邊使了勁,林朽懶得解釋,愛咋傳咋說都隨便了。 不過他們搬來錦城后,見過一面,還是孫芳芳攢的局,請他們吃的飯。 飯桌上草草幾句人道主義關懷,假的不能再假。 身體還硬朗吧?家里菜園收成還好吧? 孫芳芳說好,都好。 這兩樣都好,不就排除了借錢的可能了嗎。那頓飯吃了孫芳芳半年的低保,就林喬一一個人看不出眼力,一會兒喊哥一會兒喊姥姥的。 人沒什么壞心眼,林朽對她也稱不上討厭,單純的不愿意搭理。 “送什么東西?你媽讓送的?” 林朽一眼看穿她,林喬一嘿嘿笑著不承認,“當然是我媽讓的,就送點水果啊,保養品啊?!?/br> 林朽懶得戳穿,“你這個點兒過來,不上學了?趕緊帶著你們家司機走,別在這兒影響人家?!?/br> “沒到點兒上學呢,你咋這就趕我走……” 她想拉林朽的手腕,林朽躲了下,后面于游貼著這一排商戶門前的小道過來,“那邊咋了?” 到跟前兒又問,“吵起來了?” 林朽嗯。 于游見怪不怪,本來這片工地的區域劃分就有問題,灰大不說還擋路,周邊好多人不滿意。他黑眼圈有點重,被警察教育了一晚上,看見林喬一才精神點,“對象???” 林朽說不是。 林喬一說:“meimei,我是他meimei?!?/br> 于游仔細瞧瞧倆人,“好像是有那么點像。進去啊,別在門口站著了?!?/br> 他拉開門,林喬一先邁進去,去里面環視去了。 于游瞧她挺歡騰,跟林朽這個人散發出來的的氣質截然不同,他又問起,“昨天那么大雨,千禧來取錢了沒?” 林朽先他一步到吧臺里間收拾桌面,“千……禧?” “就那小姑娘?!?/br> “哦,取了?!?/br> 于游嘶一聲,“那她怎么發消息說晚上再過來一趟?!?/br> 林朽試探問:“她要過來?” 于游進了吧臺里間,“嗯,讓我等她。行,沒事,你妹都來接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晚上你七點半再過來就行?!?/br> 林朽舌尖在齒根戳了戳,提胸沉氣,說了句好。 林喬一逛完一圈出來,太破爛的網吧了,這一圈逛得飛快,“你們說誰呢?” 她隱約聽到了個認識的名字,林朽沒回她,于游去里面洗臉,林朽基本把桌面上自己帶過來的東西全部收起來了。 “哥,你不干了嗎?這水杯毛巾就放這兒就得了唄?!?/br> 她知道林朽前段時間找活找的不順利,姥姥都跟她說了,所有一聽說他來這個網吧當網管立馬就想過來看看。這怎么看著,又被辭退了呢?人老板剛剛也沒說啥吧? “哥你們剛剛說的誰???我怎么聽到……千禧?” 林喬一很順利回溯到這兩個字,并念出,大概率是認識,林朽抬眼,“你怎么那么吵?” “是不是千禧?” “上你的學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