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心里也清楚,發生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是壓不住的了,圣上震怒,也只是遲早的事。 翻完那一本小日記一般的《楚辭注》,江淮之低聲嘆口氣,伸手又夠來下一本。 接連幾本上的內容少了許多,有時隔上好幾十頁才有一副模樣像他的簡畫,只是翻過最后一本時,那書冊中間鼓鼓囊囊的,他一個不留神,就讓里面的東西掉了出來。 小木板砸在梅花榆木的小桌上,悶悶一聲在這空蕩蕩的屋內很是響亮。 瞧著是個小花箋,與那日從她手里騙來的花箋好像是同一個,卻又有些不一樣。 那上面“江淮之”三字一眼便能瞧出,也能感覺出花箋的主人極認真地在寫每一個筆畫,只是那三點水的偏旁看著較深一些,似乎與其他兩字所用的墨不是一種。 他將花箋翻過來,背面是一幅他的小像。 饒是筆觸還算不得很成熟,卻已處處初現靈氣,運筆一氣呵成,一眉一眼都勾勒得極為漂亮,叫人瞄一下就能準確喊出他的名字。 原來她筆下的自己,是這幅模樣。 那張畫被她當場生撕了,他也無處可尋,如今卻在這花箋上看到,倒也是補缺了這一份遺憾。 也不知她什么時候將這花箋畫完的,又是什么時候偷偷藏在這里的。 天已然黑透了。 將她的書冊重新整理好,江淮之吹滅了小燭,繞過一道游廊,朝自己在東宮的屋子去了。 他不好說看完這些東西后的心情,思緒實在是太亂太亂了。 屋內每日都固定有人打掃,幾乎每一處都是一塵不染,可他坐在木椅上覺得書桌亂,倚在榻上覺得枕被亂,瞧著瞧著,向來淡然的情緒竟是煩躁起來,燥得他連上好的金絲炭都撥滅了。 窗子被大大開展,清涼夜風直直撲面而來,江淮之方覺得好受了些。 他出聲喚了人來。 “大人有何吩咐?” 來得自然是東宮的宮女,饒是他多年久居于此,帶江府的侍衛婢女過來也是不被允許的。 他聲音很淡。 “可有酒么?” 那宮女聞言卻是一愣。 她在東宮侍奉時間很長了,不然也不會輪到她來太傅跟前等著傳喚,只是太傅這里日日送去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好茶,十來年里從未聽過什么時候要酒的。 “酒、酒是有的?!?/br> 宮女不敢怠慢,卻仍是小心翼翼追問了。 “大人確定……是要酒嗎?” “嗯?!?/br> 江淮之背著身子站在窗邊,神色看不分明。 “有勞了?!?/br> 檐邊落下了春日里的第一滴雨。 江淮之坐在窗沿上,瘦削的手指細細摩挲過溫滑的白玉酒壺,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出神。 瓷白底色的長袍乖順地貼著粉墻垂下,窗外被風雨裹挾來的竹葉泥土香氣與壺中清冽的酒香混于一處,叫人既清醒又沉醉。 他向來是愛看雨的。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心中所念所想竟不再是前朝悲春傷秋的名句,卻是那小娘子,眼下可否已然到了家。 應當是淋不著她的。 她笨笨傻傻的,下雨卻也該知道跑。 他心緒亂著,微微垂眸,將酒壺傾斜出個好看的弧度,斟滿一杯清香的小酒。 那清酒太過干凈,仔細嗅來也不算烈,透過屋內僅燃的一盞燭火,他能在那微涼的玉杯中,窺見自己的瞳影。 只是一陣風來,適時將那燭火熄滅了。 他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屋子,竟是笑起來,眸中盡是自嘲之意。 他從未飲過酒。 只因他看過不少人,酒后失態的荒唐模樣,他向來追求人前的完美,怎會允許自己沾染上一滴。 如今這屋內不見五指,屋外風雨大作,無人知曉的角落里,醉上一場又何妨! 江淮之沒有去重新撥亮燈火,反而用力一抬手,將那整杯酒都送入了口中。 “咳咳……” 饒是那酒已然足夠清了,想來也是宮女知他不飲酒的習慣特意送來的,卻還是生生逼紅了他的一雙眼。 原來是這個味道。 真不好受。 可他不肯放下,仰頭又是一杯接一杯,仿佛飲得多了喝得乏了,就能將這雜亂無章的心緒通通忘掉一般。 淅瀝的雨聲漸漸聽不分明了,適應了黑暗的眸子也一點點模糊下去,他明明記得自己沒有下去點燈,屋內卻好像亮了,光暈中的身影嬌俏婀娜,沖他笑得明媚又天真。 是柚兒啊。 她似乎不愿意過來,只站在原處,兀自眨著她那一雙圓圓的大眼。 他從沒肯跟她說過,她這樣笑的時候,當真是可愛極了。 他沒說過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好像他每日也很喜歡見到她,看著她胡鬧也會打心底開心,她扯過他衣袖的時候,圍著他蹦跳的時候,被他乖乖摸著小腦袋的時候,他心里的弦總是松動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確無意成親的。 若是當真有心于此,他早早便應聽從家里安排,娶回一個母親滿意的世家貴女,琴瑟和鳴生兒育女,再將家主的位置交到孩子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