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很快就過來了，對于崔嫵的避見，她并未察覺到，還道崔嫵像在登州一樣，有許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彼卸Y。

    “不必客氣，”崔嫵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塊兒，說說話?！?/br>
    “是?！?/br>
    崔嫵看她抿唇在笑，問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搖搖頭：“只是見到娘子，很高興，這段時日住在府上實在叨擾了?！?/br>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銀子，要看什么書就說，會有人給你帶回來的?！?/br>
    “府中藏書很多，我怕是這輩子都讀不完呢?！?/br>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嫵將一碗臘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頓了頓，面無表情說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實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頭子?！?/br>
    對面的人怔愣住，“晉丑也是嗎？”

    “他也是?！?/br>
    “那你們為什么會幫司使查案呢?！?/br>
    “因為我嫁了他，現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對，我便與他和離了，”崔嫵觀察著周敏的神情，說道：“現在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這兒吧？”

    “讓我知道這件事，娘子大概不會輕易放我走，”周敏一點不見緊張，“不過我知道娘子是好人?！?/br>
    好人？崔嫵低下頭笑，她還是個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報，利欲熏心，還視人命如草芥，等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br>
    “不是?！敝苊艉苷J真地反駁。

    她永遠記得司使娘子冒著大火沖到她面前的樣子，娘子對她輕生的舉動那么生氣，說那些怒她不爭的話，強行拖著她找回了生路，還有她對那些可憐的小娘子們如此細心妥帖的安置，非是感同身受不可。

    崔二娘子對人命其實很看重的。

    若不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茍且偷生，在江南讀書習字的日子竟讓她無比慶幸，幸好她還活著，幸好司使娘子將她拖了出來。

    她確實還不想死。

    周敏道：“壞人才不會說自己是壞人，偏偏有一萬個借口做壞事，就像登州那些鹽官，他們從不覺得自己壞，被抓到了只會說自己無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嫵聽她說著，一口一口舀臘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晉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兇悍，也是一頭受約束的兇獸，繩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br>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當著你的面濫殺無辜呢？”

    周敏沒那么擰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勸，若真有我不忍見的事情發生，待還清恩情，我會離開的?！?/br>
    “到時若是漆云寨不讓你走呢？”

    “順應本心，若不能走，我會給自己一個了斷?！?/br>
    “你不欠誰的，不用還什么恩情，不過……這些道理都是誰教你的？”

    崔嫵一直不明白，為何周敏歷盡苦難，卻沒有半點對命運不公的怨憤。

    “沒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會從四書五經里學的，讀書就是要濟世為民，才能領受俸祿，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萬民跪拜和供養呢?！?/br>
    “那些貪官污吏哪個沒讀過圣賢書，誰會把書上說的當真啊?！?/br>
    說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純，怎么都污濁不了，有些人本性生來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說：“不過娘子問我的時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這樣的人，吃過苦更能體察蒼生不易，其實你和我是一樣的?！?/br>
    “可不一樣，我從小就知道做壞事，現在專愛刮富戶，囤積的銀錢能在季梁河買一排的鋪子，驕奢yin逸，半點窮日子都過不了……”

    崔嫵還待說自己有多壞，周敏卻還是搖頭：“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樣而已，就算再睚眥必報、貪愛財富，您也絕不會忍心看無辜的人枉死在眼前?！?/br>
    她發現自己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搭上了崔嫵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又收了回來。

    崔嫵卻拉住她退開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凍瘡，假裝滿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陰冷，在屋外坐著怎么不戴手套？”

    “我不會做針線，往年也沒戴過，不要緊的?！?/br>
    “妙青，去取我的手套來，”崔嫵先將自己的手套給她戴上，“你屋里有藥膏，問問侍女該涂哪一樣，不用怕麻煩別人?！?/br>
    “我知道了，多謝娘子，”手套還帶著崔嫵的溫度，周敏臉有點紅，端詳著自己的手，“真好看，我自己也該學著做點針線?！?/br>
    “你不是忙著讀書嗎，這些事交給別人做就好?！?/br>
    周敏搖頭：“我現在什么都想嘗試一下，忙得很開心?！?/br>
    崔嫵點點頭：“喝臘八粥吧，再有幾日就過年了，煩請你帶著下人將府里上下都裝飾一下，看著喜慶一點才好?！?/br>
    周敏很高興地領過這個任務：“好?！?/br>
    崔嫵不再說話，兩個人安靜地喝起暖暖的臘八粥，雨又落下，妙青放下竹簾，往暖爐里又添了幾塊炭，她不愛喝甜粥，耐心等著炭爐上的rou烤熟。

    夜半聽著雨聲入睡，崔嫵做了很多混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