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平野宗秀已成為管理天母教團及處理各種事務的負責人,至于教主,只知其被稱作萬蕊夫人,得到平野宗秀全心的擁護和愛戴,然而從未在人前出現過。 作為這一宗教團體明面上僅有的代言人,除去在外忙碌的時間,平野宗秀總是謙卑地侍立在天母塑像一旁,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們到來,向天母訴說那些苦愁、憎惡和悲傷迷惘。 其實在這些信徒中很少有向天母祈求什么的,他們大多只是訴說,就如同每個向敬愛的母親訴說自己在外經歷的孩子,從不會向母親索取,而是在傾倒完苦愁之后,告知母親自己的成長和所得,還有她的孩子們都已長大,不要為他們而悲傷。 他們只不過是—— 只不過是想找回和擁有共同屬于人類的、永恒不變的母親,他們需要一個代表‘所有人的母親’的形象,然后由所有人來均分母親的愛,這樣的話,他們每個人所得的愛都是公平的,而哪怕遭遇欺凌和不公,都可以算作是兄弟姊妹間的爭執,每當他們失去一分,就可以從母親這里得到更多的從欺凌者身上轉移過來的愛。 同理,當自己從別的兄弟姊妹處剝奪更多的東西,就能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他們會得到來自母親的補償——這一切都是公平的,毋庸置疑。 平野宗秀無比平靜地看著他們跪倒在母親的塑像下,臉上為他們訴說的內容不同而出現相應恰到好處的困惑、恍然、感同身受的喜悅和悲傷等,輕易牽動信徒的內心,讓他們更為天母教團這般的教義感動。 他心底毫無起伏,哪怕露出再怎樣動容的神情,他的意識始終清醒地分辨出那每一句話背后所代表和隱含的事物,其實在剛開始接待信徒時,他還會為那些好或壞的思想出神發怔,而現在卻越來越覺得平常。 人就是這樣。 社會就是這樣。 在這個世間誕生出怎樣的人都不值得驚異,每個人的存在都必然是合理的,哪怕在一些學說中有著人之天性這樣的理論,然而他們大多都還是由后天所培養塑造成,他們是人的每一個不盡相同的分支,一個個人行走于世間,而根源處全都歸于‘人’。 善良的罪惡的,是人;貧窮的富有的,是人;年老的年輕的,是人;男的女的,是人;溫和的暴戾的,是人;進取的平庸的,是人;聰明的愚笨的,是人;黃的白的黑的,是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是人;完好的殘缺的,是人…… 他們全都是人,毋庸置疑,全都屬于人類這一種族,只不過模樣不同,且有著人為定義的各種標簽和已被劃下洪壑的階級。 當他有了這樣的覺悟,就像是站在岸上,看大河浩浩湯湯地奔涌向前,人類社會就是那一條大河,而每個人都是一滴水滴,他們被河流攜裹著,在某一刻注入河流,在某一刻被蒸發消失,然后等待下一輪命運開啟。 平野宗秀已經變得平靜,他不會否認某一類人的存在(不會再抱有憎惡等鮮明的情緒和感觀),他承認每個人的誕生都有其合理性與必然性,且他作為天母的教徒應當注視到每一個人,投下同等的關懷。 每一個生命都是天母的孩子,從來無有分別。 他還在天母教團中收養了一只松鼠,最開始看見它站在高高的圍墻上,向它投了一?;ㄉ?,它卻自顧自地跟進來,并且在天母塑像下嬉鬧,看著教團中人來人往,不過短短幾天就變得與人親近,會接過信徒的喂食,當他站在這里時,就會順著褲腳爬上他的肩膀。 搖晃著大尾巴的松鼠從外面進來,熟練萬分地爬在平野宗秀的肩上,四處張望了會兒,就開始梳理面龐上的毛發,然而動起來時,在人們看來,就如同小小的爪子捧著臉頰不時和他竊竊私語。 人和動物的相處和諧無比,在天母的信徒看來無比貼合他們的教義,僅以簡潔的文字寫下的、未曾多做解釋的短短一句:世上每一個生靈都是天母的孩子。 不止人類是他們的兄弟姊妹,還有那無數早已被人類排斥或圈養的不可平等交流、拒絕善意對待的生命,他們和它們,都一樣是母親的孩子。 他一瞬間想到了什么…… 平野宗秀在信徒低頭擦拭流下的淚水時,略微側頭看向天母塑像的方向,但目光只恭謹地停留在塑像的衣襟位置,他認知到了某一件被掩藏的事,或者說,是作為人類、自認萬靈之長的他們全都沒有關注在意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哪怕從信徒們自欺欺人的思想中都可以看出的一點——母親的愛是平等的,但針對每個個體來說,卻絕不是平等的。 母親的愛因她的孩子們之間所存在的不平等,而相應地做出了調整——將愛從霸凌者、上位者、幸運者、掌握權力的、富有的、強壯的個體身上,轉移到被欺凌者、下位者、不幸者、無有權利的、貧窮的、弱小的個體身上。 這似乎預示著什么,然而他卻如同感同身受母親的悲傷,母親早已化身為天,她仍注視著自己的孩子們,她的愛永恒且偉大,她的悲傷從亙古以前綿延至今…… 人類乃至一切生靈,都只得被動地承受母親的愛和悲傷,還有更多的情緒。 就和世間的許多種族,母親愛著自己的孩子,卻也會為他們的頑皮不聽話而煩惱,經常會忍不住教育一樣。 化身為天的母親啊,用盡全力想要再回到此世,卻被人們所排斥著,而她思念著她的每一個處在前塵、今世、來生的孩子,她看著人類在這漫長的時光中發展,不斷掀起戰火、制造殺戮,可以輕易做到對同胞殘忍,隨意地對待非人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