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與他的情婦(二)
“明!”百合子和阿希莉帕同時出聲。百合子的聲音充滿驚慌和極度的尷尬,阿希莉帕則是帶著點驚訝的安撫,同時迅速瞥了一眼尾形。 百合子指尖冰涼,不敢看尾形的方向,只覺得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她能想象日后華族圈會如何渲染這場面——正妻被困情婦宅邸,何等屈辱!更讓她心慌的是,她眼角余光甚至瞥見年長的女傭飛快地和年輕女傭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帶著一絲壓抑的、看好戲般的興味——老爺回來了,這宅子里今晚的“床位”安排,可就有大熱鬧瞧了! 是老爺和正妻同室?還是老爺依舊宿在明日子夫人房里?無論哪種,都足以成為仆役間經久不衰的談資。 阿希莉帕看著百合子窘迫得幾乎要暈厥的樣子,又看了看窗外絲毫沒有減弱跡象、如同天河倒灌般的暴雨。她的目光快速掃過客廳,腦中飛速盤算。這宅邸房間雖多,但能立刻用作體面客房的卻幾乎沒有。 宅邸一樓西翼的幾個房間堆滿了阿伊努的古老織物、祭祀法器、樺樹皮文獻(阿希莉帕堅持保存的民族遺產),東翼則是他的私人領域——一間鎖著的軍械室(存放著各種槍械和冷兵器),一間恒溫酒窖(存放著用于應酬同僚的高級洋酒和清酒),還有一間小型檔案庫。二樓除了主臥、明的房間、書房,以及一間兼做阿希莉帕工作間和臨時庫房(堆滿紀錄片素材)的屋子,唯一一間名義上的“客房”,此刻正臨時存放著新到的一批用于拍攝的燈光器材和幾大箱等待整理的民族志手稿,床鋪被挪開靠墻,根本無法住人。 顯然不能讓百合子睡在匆忙收拾的雜物間,但主臥……她很懷疑尾形會愿意和百合子同寢。 (尾形與百合子的婚禮本讓她以為他將會減少碰自己的次數,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尾形似乎都沒有留宿過那個正妻的宅邸里。) 一個清晰、務實、且能最大限度化解百合并維護所有人體面的方案在她腦中迅速成型。 她碧綠的眼珠轉了轉,那明亮的光芒里帶著山野獵手的果斷和一絲洞悉人心的狡黠。她上前一步,輕輕扶住了百合子微微顫抖、冰涼僵硬的手臂,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支持感。 “是啊,百合子,”她聲音清亮,語氣斬釘截鐵,“雨太大了,路斷了,太危險!今晚你必須留在這里?!?/br> 阿希莉帕像是完全沒感受到這詭異的寂靜和眾人石化的目光,她偏過頭,看向一直沉默佇立在玄關陰影里的尾形百之助。阿希莉帕迎著他的目光,臉上帶著那副理所當然、甚至有點孩子氣商量的神情:“尾形,”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爺”,語氣隨意得像在說一件平常事,“書房那邊很安靜,今晚你去書房睡,可以嗎?” 然后,她才轉向百合子,語氣放緩,帶著安撫和一種“我們共同解決麻煩”的親近感: “正好,我還有些京都點心的門道想請教你呢!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和我擠一擠主臥的大床?” 空氣凝固了。 “?!” 客廳里一片死寂,但驚愕的對象發生了微妙變化。女傭們交換的眼神中,看好戲的興味被一絲恍然取代——明日子夫人考慮得真周到!既全了正妻夫人的體面(睡主臥),又避免了老爺和正妻同室的尷尬(老爺睡書房),還堵住了她們老爺只是…情婦和正妻同寢,聞所未聞!和明日子夫人也沒同室)。這安排,簡直滴水不漏! 在所有女傭屏息的注視和百合子驚駭的目光中,尾形沒有任何動作。沒有憤怒的皺眉,沒有不悅的嘴角下壓。他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像吞咽下一個無聲的音節。然后,他抬手,極其自然地將垂落在額前的一縷濕發捋向腦后,露出額頭——這是他感到事情發展完全在觀察范圍內、甚至呈現出一絲有趣特質時無意識的小動作。 隨即,他解開了軍裝外套剩余的扣子,將它脫下,如同卸下一件無需再穿的雨具,隨手遞給旁邊如同石化般的年輕女傭 然后,他邁步,越過僵立的百合子和扶著她的阿希莉排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去執行一個早已確定的計劃。 厚重的書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關上,如同一個默契的終章,隔絕了外面所有的驚愕、尷尬和那場無休無止的暴雨,也宣告了這個由阿出、卻與形心契合的解決方案的成立。 尾形走進書房關上門后,客廳里的空氣仿佛才重新開始流動。年輕女傭捧著那件濕外套,像捧著一塊燙手的山芋。年長女傭迅速收斂了驚訝,恢復成低眉順眼的模樣。 百合子僵硬地被阿希莉帕挽著,走向她的臥室。每一步都讓她覺得如芒在背,仿佛能感受到書房門后那道冰冷目光的穿透。她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被帶進了房間。 房間寬敞舒適,裝飾簡潔,帶著阿希莉帕特有的、混合了和式與野性氣息的風格(比如墻上掛著的傳統刺繡和一小塊熊皮)。然而,百合子一踏入房間,敏銳的感官立刻捕捉到了與這間房主人氣質不符的痕跡。 空氣中,除了阿希莉帕身上淡淡的草木氣息,還縈繞著一絲極其淡的、冷冽的硝煙味和…雪茄的味道——那是屬于尾形百之助的氣息。床鋪是雙人的,靠窗一側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翻開的俄文軍事理論書,旁邊還有一副擦拭得锃亮的細框眼鏡——百合子從未見過尾形戴眼鏡,但此刻她毫不懷疑那是誰的。衣柜半開著,里面除了阿希莉帕的素色和服與簡單洋裝,赫然掛著幾件熨燙筆挺的男式襯衫和深色和服,占據了大半空間。書桌上,除了阿希莉帕的筆記和字典,還散落著幾份蓋著軍部印章的文件。 這里,根本就是他們共同生活的空間。尾形并非偶爾來訪的客人,他才是這里實質上的男主人。 百合子站在房間中央,環顧四周,臉色蒼白,手指冰涼。與自己那座華麗卻冰冷的正妻宅邸相比,與尾形在那里永遠分房而居、如同陌生人的狀態相比,眼前這個充滿兩人生活氣息的房間,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割裂著她的認知。 “他……一直住在這里?”百合子的聲音干澀,幾乎聽不見。 “嗯?”阿希莉帕正從柜子里拿出備用的被褥,聞言頭也沒抬,“是啊。這里清靜,離他辦公的地方也不算太遠?!彼恼Z氣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百合子看著阿希莉帕忙碌的背影,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荒謬感涌上心頭。她忍不住問:“他……生氣了嗎?”剛才尾形一言不發走進書房的畫面讓她心有余悸。 阿希莉帕鋪好被褥,直起身,拍了拍手,碧綠的眼睛看向百合子,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生氣?為了讓你留宿?不會的?!彼叩侥樑杓芮?,擰了塊濕毛巾遞給百合子擦臉,“他不是那種會為這種事動怒的人。他……”她頓了頓,似乎在找一個合適的詞,“…他更在意的是事情是否在他的掌控之內?!?/br> 百合子接過毛巾,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阿希莉帕的解讀如此平靜、透徹,仿佛在分析一個她早已看透的謎題。這份對尾形心思的了解和把握,讓百合子感到一陣無力和……更深的茫然。 夜深了,兩人并排躺在鋪好的被褥里。暴雨敲打著窗戶,房間里只有一盞小小的夜燈發出昏黃的光。 百合子毫無睡意,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光影。隔壁書房寂靜無聲,卻像壓在她心口的一塊巨石。 “百之助大人他……”百合子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他……好像很聽你的話?”她想起了阿希莉帕那句隨意的“尾形,今晚你去書房睡可以嗎”,以及尾形那沉默卻順從的離場。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在她面前,尾形是遙不可及、不容置喙的存在。 “聽我的話?”阿希莉帕側過身,面對著百合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帶著點笑意和促狹,“嗯……有時候吧。就像貓一樣?!彼鋈挥昧藗€奇怪的比喻。 “貓?”百合子困惑。 “嗯?!卑⑾@蚺恋穆曇魩е环N分享秘密般的輕松,“尾形啊,就像那種特別別扭的貓。你太關注他,時時刻刻想摸他,他會覺得煩,會躲開。但如果你完全不理他,他又會自己湊過來,或者做出點什么事讓你注意到他?!彼p聲笑了笑,“所以啊,偶爾……在他做了什么事之后,比如打中了獵物,或者處理了什么麻煩,順口夸他一句‘槍法真準’或者‘做得不錯’,他就會像被順了毛一樣,雖然表面還是那副樣子,但能感覺到他心情會好一些?!?/br> 百合子聽得愣住了。她從未想過“百之助大人”可以用“貓”來形容,更沒想過他需要被夸獎,甚至會有“被順毛”的反應。這完全顛覆了她心中那個威嚴、冷酷、難以接近的丈夫形象。 “你……不怕他不高興?”百合子喃喃地問。 “為什么要怕?”阿希莉帕的語氣帶著一絲不解的隨意,“不高興就說出來好了。他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的要求……嗯……不太過分?!彼坪跸氲搅耸裁?,補充道,“不過對明的事是例外。他對明太嚴厲了” 百合子沉默了。阿希莉帕這種對尾形平等的、甚至帶著點“無所謂”的態度,以及對孩子不加掩飾的維護,都讓她感到一種巨大的沖擊。她意識到,阿希莉帕是真的無所謂“百之助大人”的愛是否會被他人分享,因為她自身就擁有一種獨立而強大的生命力,無需仰仗丈夫的垂憐。這種生命力,是她百合子最缺乏也最羨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