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亮羞愧難當。

    赫連吉大失所望，“這些名篇是誰作的？”

    他發現王功亮的面色越發難看了。

    仿佛是……被人當著自己心上人的面，狠狠地抽了幾巴掌。

    但，又不敢還手的那種難堪和憋屈。

    王功亮低頭。

    “北疆副使……楊狗?！?/br>
    “是他？”

    赫連吉瞇著眼，“傳聞，長陵……”，他蹙眉看著王功亮，“你還在此作甚？出去！”

    王功亮面色慘然的告退，赫連吉心中一動，“明日你再來?！?/br>
    王功亮大喜，“多謝大宗正?！?/br>
    看著他出去，赫連吉譏誚的道：“看看，這便是大才。什么大才？大才都得在榮華富貴面前跪了。

    所謂的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兌現這些嗎？裝什么清高??！”

    幕僚說道：“大宗正，大長公主不肯，此事難辦??！”

    赫連吉冷笑，“陛下暗示老夫，若是她不肯，那便硬著來。咱們，先造勢?！?/br>
    隨即，外面就流傳著許多消息。

    “說是大長公主看中了王功亮，陛下和大宗正也頗為看好，已經定下來了?！?/br>
    “是嗎？”

    “那王功亮俊美，且多才，正是駙馬的人選??！”

    “可惜了，我滿腹才華，卻無人問津?！?/br>
    消息傳到了長陵那里。

    “這是想逼我就范?！?/br>
    長陵冷笑。

    沉通說道：“大長公主用楊玄來搪塞倒也合適，只是此次陛下是鐵了心了，想用一個能控制的駙馬來控制大長公主?！?/br>
    楊嘉點頭，認可這個判斷，“大長公主在朝堂之上越發耀眼，先帝的那些臣子也動了心，都想投靠過來。陛下，忌憚了?！?/br>
    沉通就是投靠過來的臣子，他撫須笑道：“先帝駕崩，新帝登基，可他畢竟不是先帝的血脈，故而忌憚咱們這些先帝老臣。

    誰都知曉陛下想清洗，可林雅在側，他投鼠忌器。

    那些先帝老臣心中忐忑不安，都想尋個依靠……也想尋個頭領?！?/br>
    一番話，把那些先帝老臣的心思剖析的清清楚楚的。

    長陵說道：“有人甚至投靠了林雅?！?/br>
    沉通和楊嘉都想到了那兩萬大軍。

    “我若是不出頭，那些老臣會失望，要么投向皇帝，要么投向林雅?？赏断蚧实?，他們擔心以后會被猜忌清洗，投向林雅，那就是個亂臣賊子?！?/br>
    長陵說道：“我既然出了頭，就不會拋棄那些人?！?/br>
    沉通歡喜的道：“大長公主睿智?！?/br>
    楊嘉說道：“此次陛下來勢洶洶，是想控制大長公主，老夫以為，可虛以委蛇……”

    “不！”

    長陵搖頭。

    “那……”沉通說道：“要么就徑直拒絕?！?/br>
    長陵說道：“許久未曾歌舞，明日尋幾個孩子來，唱歌?！?/br>
    宮中。

    “長陵羞辱了王功亮，陛下，此事怕是夠嗆?！?/br>
    皇帝澹澹的道：“由不得她！”

    “是?！焙者B吉告退。

    皇帝目送他出去，說道：“朕要用長陵，非用不可?？蛇@般下去，朕還沒打倒林雅，她倒是成了大患。長陵，當知曉朕的苦心才是?！?/br>
    許復說道：“陛下，大長公主當年連先帝的安排都敢拒絕?！?/br>
    當初赫連峰給女兒相中了駙馬，可長陵卻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皇帝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告訴御史，女子參政，牝雞司晨！不妥！”

    這是威脅！

    你若是不肯妥協，那么，就回家去，繼續做你的癡呆文婦。

    第二日，有御史進言，說女子參政，乃是牝雞司晨，不吉之兆也！

    這是皇帝對大長公主出手了。

    林雅順勢添油加醋，手下的官員紛紛上疏彈劾。

    “此次，老夫要看到他們兩敗俱傷！”

    林雅冷笑道：“當初赫連春讓長陵進朝堂本是權宜之計，如今長陵卻尾大不掉。他想割舍，卻擔心老夫難制。唯有壓制一途！老夫就坐山觀虎斗，看戲！哈哈哈哈！”

    “那個王功亮說是大才?！?/br>
    有人說道。

    “能作幾首詩就是大才？屁的才，不過是尖酸文人罷了。

    此等人本事不大，牢sao卻不少。

    整日滴咕，說自己大才，為何不得重用……

    此等人，都該趕回家去?！?/br>
    王功亮聽到了傳聞，心中歡喜，就組織了一次聚會。

    席間，他頗為大氣，說以后當好生讀書，好生做事。

    駙馬不惹事，就是好駙馬。

    看看，多懂事的人兒。

    整個寧興城都在看著公主府，等著長陵出來。

    長陵沒出來。

    卻來了幾個孩子。

    “就在門內唱?！?/br>
    幾個孩子站在門內，用稚嫩的嗓子高歌。

    “子幼奴壯，反客為主……”

    長陵聽到這里，看著皇宮方向，“希望你還能坐穩！”

    宮中。

    皇帝正在處置政事。

    “陛下，彈劾大長公主的人不少，都說女子參政，后患無窮。不少人列舉了大唐武皇的例子?！?/br>
    “武皇，千古就一個?！?/br>
    皇帝不覺得長陵能做女皇，但長陵的勢力越來越大，讓他本能的生出了忌憚。

    “把這些奏疏……”

    皇帝說道：“丟出去，告知外界?！?/br>
    這是要營造輿論壓力。

    逼迫長陵就范。

    “朕，想要一個真正的幫手，臣服于朕的幫手?！?/br>
    一個內侍進來，“陛下，大宗正來了?！?/br>
    “讓他進來?！?/br>
    皇帝隨手把一份奏疏丟在桉幾上。

    奏疏翻開，里面的字跡一行行……

    ——牝雞司晨，乃國之大患。唐人以武氏為帝，武氏后，國力乃衰……

    從武皇后，大唐的國勢開始看著熱鬧，可根子漸漸被腐蝕的干干凈凈的。府兵制不廢而廢，土地兼并越演越烈，世家門閥貪婪如饕餮，地方豪強巧取豪奪……

    “這是亡國之兆！”

    皇帝看著這一段，搖頭嘆息。

    “曾經的煌煌大唐，如今，內部也爛透了?！?/br>
    但北疆卻依舊挺立在那里，阻擋著大遼鐵騎南下的步伐。

    楊玄！

    皇帝瞇著眼。

    “見過陛下！”

    赫連吉進來，行禮后，說道：“陛下，長陵今日讓幾個孩子在府中唱歌……”

    “什么歌？”

    皇帝微微蹙眉。

    “子幼奴壯，反客為主?！?/br>
    皇帝面色一變。

    “她竟敢威脅朕嗎？”

    殿內的氣氛驟然一緊。

    內侍們低下頭，若是此刻地面有條縫隙，他們一定會選擇鉆進去。

    連許復都悄然往側面退了一步，把自己挪出皇帝的正面視線。

    這個時候的皇帝，很危險。

    赫連吉有些后悔了，他覺得自己應當托病，指派自己的那個老對頭來稟告。一聽是和皇帝見面，那個蠢貨定然會歡喜非常。

    皇帝一眼掃過來，赫連吉心中一顫，“陛下，長陵……大膽！”

    現在，唯有順著皇帝可能的思路走，才有脫身的機會。

    “子幼奴壯，她想說什么？”

    皇帝臉頰上的肥rou顫抖了一下，赫連吉仿佛看到了波濤洶涌。

    這是大不敬……他趕緊低下頭，心想，皇帝能這般癡肥，想來，也是福氣吧！

    至于子幼奴壯這句話，意思太明顯了。

    皇帝這般癡肥，能長壽真是見鬼了。

    而太子年幼，一旦皇帝駕崩，年幼的太子能扛住林雅等人的攻擊？

    用屁股想都不能。

    所謂主少國疑便是這個意思。

    何況，林雅這不叫做權臣，而是赤果果的反賊。

    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對不住，人不樂意。一旦赫連春駕崩，林雅會把太子擺成六六三十六個模樣，先羞辱，再弄死。

    隨后，皇帝的女人們也會倒霉。

    林雅……據聞喜歡有閱歷的女人。

    皇后和后宮中的其他女人，會不會淪為林雅的玩物？

    鐵定會！

    到時候，誰能阻攔林雅？

    不，皇帝若是早逝，誰能輔左年幼的太子？

    赫連吉知曉自己此刻是窺探到了帝王的心思，要想避禍，唯有裝傻！

    他低下頭，第一次全神貫注的看著地面。

    地面，好像有些不平整？

    赫連吉一冷靜下來，才發現腳下竟然有些劃痕。

    他悄然退后一步。

    仔細一看。

    劃痕看著有些年頭了，但依舊能看清。

    ——陛下一歲。

    這！

    大逆不道??！

    但再仔細看去，一字的下面好像有澹澹的劃痕。

    那么，多半是陛下萬歲。

    “大宗正！”

    皇帝聲音有些陰沉。

    “陛下！”赫連吉一個激靈。

    “你來說說，若是朕早去了，太子當如何？”

    這是送命題??！怎么回答都是錯……赫連吉嵴背汗濕，“陛下當萬歲……不，長命百歲?！?/br>
    高呼陛下萬歲的，在史冊中多是佞臣。

    能陶醉于其中的帝王，不是剛愎自用，便是蠢貨。

    他差點就喊出了陛下一歲這話。

    “朕想聽聽你的看法，就當朕……再活五年。五年后，太子十一歲，當如何？”

    太子目下六歲，十一歲……那不還是個孩子嗎？

    赫連吉滿頭大汗，覺得自己要死了。

    “只管說，朕赦你無罪！”

    赫連吉咬牙，“若如此，林雅定然會伙同黨羽發動叛亂。若太子到時候掌控不了那些大將，以及那些重臣，局勢危矣?！?/br>
    “你還漏了一句話?！?/br>
    “臣……”

    皇帝幽幽的道：“十一歲的孩子，無論如何都無法令臣子信服?！?/br>
    ??！

    這話是皇帝自己說的，和老夫無關。

    赫連吉心中一松，“那些臣子對陛下忠心耿耿?！?/br>
    “忠心耿耿是用恩威并施換來的。先威壓，令臣子懾服。隨后安撫。二者缺一不可。朕能登基，在于朕在潭州多年。若是十一歲的太子……”

    那就是個大坑。

    皇帝突然問道：“皇后如何？”

    老夫哪知曉皇后如何……赫連吉說道：“想來是極好的?！?/br>
    皇后垂簾聽政，千秋萬代，一統大遼！

    行了吧？

    您就饒了老夫吧！

    話題再深入下去，赫連吉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

    皇帝突然嘆息，“女人??！”

    赫連吉想到了皇后和皇帝之間的患難之交……這溫柔一聲不禁令他毛骨悚然。

    “陛下，臣，腹疼?！?/br>
    這年月臣子面圣，內急是常有的事兒。

    一般情況下都會憋著，直至事兒結束后告退。

    所以，重臣們的前列腺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

    小的能憋，大的沒法。

    真要拉褲襠里了，臣子不體面，皇帝更不體面。

    ——陛下拉著人不放，逼著人把屎拉在了褲襠里。

    皇帝看著他，“去吧！”

    赫連吉如蒙大赦，“臣告退?！?/br>
    皇帝看著他出去，輕聲問道：“皇后如何？”

    幽暗處，有人說道：“娘娘問了大長公主的一些事?！?/br>
    皇帝默然良久，“知道了?！?/br>
    殿內靜悄悄的。

    皇帝發呆許久，突然問許復，“你可知曉武皇當年能登基的緣故？”

    許復說道：“奴婢看過長安來的小說，其中就有寫武皇的。說是宣德帝身子不好，武皇輔政多年，把朝堂弄成了自己的，這才能在宣德帝去后登基為帝?！?/br>
    “大致不差！”

    皇帝說道：“陳國也有皇后，在帝王駕崩后，援自家子弟入朝堂。漸漸掌控朝局。

    朕記得，陳國一共有三位皇后臨朝吧？”

    這個許復還真不知道。

    皇帝也沒指望他回答，自問自答，“是了，三任皇后險些顛覆了陳國江山。我大遼史上也有兩位皇后曾執掌大權，幸而宗室得力，這才護住了江山?！?/br>
    那兩位大遼皇后都用對中原開戰來樹立威望，收攏武人忠心。

    皇帝屈指叩擊著桉幾。

    許復心跳如雷。

    “許復！”

    許復心中一緊，“奴婢在！”

    “傳朕的話?！?/br>
    許復欠身。

    皇帝緩緩說道：“大長公主乃是先帝唯一的血脈，更是朕的臂膀，歷來謙遜溫雅，何來牝雞司晨一說？

    荒唐！

    朕，不想再聽到這等傳言！”

    林雅正在和黨羽議事。

    “那個寡婦最近頗為猖獗，手下的鷹衛都摸到了老夫的家里面，被斬殺一人?！绷盅爬湫?，“回頭，看看可有機會伏擊她。弄死！”

    “是?！?/br>
    林雅喝了一口來自于長安的茶，“另外，長陵那里要加緊出手，務必要令她焦頭爛額?！?/br>
    “相公?！币粋€官員說道：“大長公主在家看書呢！”

    “故作從容?！币粋€幕僚冷笑。

    叩叩叩！

    林雅蹙眉，“進來?！?/br>
    門開，一個小吏進來，“相公，鷹衛出手，抓了幾個咱們的官員?！?/br>
    “為何？”

    “說是，造謠生事，污蔑大長公主?！?/br>
    ……

    公主府。

    長陵在寫字。

    一筆一畫，從容不迫。

    “公主，沉先生和楊先生求見?！?/br>
    長陵沒動，“說！”

    外面傳來了沉通的聲音，“宮中傳來消息，陛下震怒，令鷹衛抓捕散播大長公主謠言的人。說，大長公主乃是先帝唯一的血脈，更是朕的臂膀，歷來謙遜溫雅，何來牝雞司晨一說？”

    這聲音中帶著振奮，甚至嗚咽難言。

    “大長公主這般雄才大略，可惜為女兒身，否則……江山誰屬？”

    長陵緩緩寫字。

    “公主?！?/br>
    詹娟來稟告，“前吏部尚書王舉求見?！?/br>
    “請來?！?/br>
    稍后，一個須發斑白的老人出現在門外，看著長陵，顫聲道：“臣擔心大長公主不足以抗衡陛下與林雅，故而明哲保身，罪該萬死?！?/br>
    長陵一邊書寫，一邊問道：“那你為何來了？”

    王舉跪下，“臣方才聽聞了此事，大長公主用八個字逼退陛下，令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就算是先帝再生，也不過如此。

    臣，愿輔左公主。殫思竭慮，至死方休！”

    長陵落下最后一筆。

    “你看，我慢慢追上你了！”

    紙上，娟秀的字如流水，流暢之極。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