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楊嘉拱手，然后才發現，楊玄和自己擦肩而過。

    巨大的羞辱感讓楊嘉老臉一紅，接著一怔。

    楊玄的祖父早已去了，阿翁，哪個阿翁？

    難道是……

    楊嘉緩緩回身。

    山門內，周新扶著周勤，左顧右看，恍若兩個游人。

    祖孫二人穿著普通的青衣，后面跟著十余隨從。

    “姐夫！”周新笑著拱手。

    周勤澹澹的道：“好熱鬧！”

    “見過周公！”

    周勤輩分高，年歲大，眾人紛紛行禮。

    “多禮了?！?/br>
    周勤走了過來，“老夫剛到陳州，就聽聞今日玄學招弟子，便來看看?！?/br>
    寧雅韻笑道：“周公來此，玄學上下，蓬蓽生輝?！?/br>
    “子泰！”周勤指指楊玄，“老夫尚未去你家中，晚些見到阿寧，不可說老夫來過此處?！?/br>
    這話盡顯一個寵溺孫女兒的老人形象。

    楊玄笑道：“怕是瞞不住?！?/br>
    府中耳報神太多了。

    “這是……”

    周勤看著楊嘉，“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家青樓見過?！?/br>
    當初周勤準備和武皇聯手，結果事泄，一家四姓，以及那些權貴群情滔滔。為了保住周氏，周勤只能裝瘋賣傻，把周氏交給了當時還算是年輕的周遵。

    從此，周氏就進入了一個蟄伏期。

    直至周遵進了中書省。

    而在此期間，周勤也就出過一次家門。那次是去了延壽宮，他帶著家中的好手，殺數人，更是令人砸了楊氏先祖題寫的牌匾。

    跋扈的一批！

    青樓，周勤怕是連青樓的門沖著哪邊開都忘記了。

    這話，活脫脫就是羞辱楊嘉。

    楊嘉神色卻平靜了下來，“潁川楊氏楊嘉見過周公。當年國丈宴請五姓家主，老夫僥幸見過周公一面。那一日，記得周公頗為歡喜?！?/br>
    歡喜，隱藏著一些諂媚的含義。

    彼時楊氏帶著五姓勢大，逼得武皇把科舉這個幾乎被淹沒的工具拿了出來，想另起爐灶?？煽婆e考試中，過關的卻大多有來歷。

    那時候的楊松成，堪稱是意氣風發。隨后幫襯女婿宮變成功，變成了太子的岳丈；后來又幫助女婿宮變成功，搖身一變，變成了國丈。

    那時候的周勤，見到楊松成也得笑吟吟的。

    這是楊嘉的譏諷。

    周勤澹澹的道：“是??！老夫歡喜國丈會生，生了個好女兒！”

    這話是譏諷楊松成靠著裙帶關系壯大楊氏。

    寧雅韻覺得這樣下去有些沒意思，就看了楊玄一眼。

    楊玄剛想勸說，就見周勤干咳一下，“楊松成讓你來，是想拉攏北疆的哪位大將？廖勁？”

    這話堪稱是石破天驚！

    楊嘉再深的城府也撐不住了，變色道：“老夫并未得罪周公，周公勿要信口胡言！”

    周勤喝道：“那你擋著老夫的孫婿作甚？”

    楊嘉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了楊玄和周勤中間。

    他避開，楊玄順勢過去，“阿翁怎地來了？”

    “家里悶得慌，老夫便想著出來走走。這不，本想在關中轉轉，誰知曉三郎心玩野了，想來看看他阿姐和外甥?！?/br>
    這話，鬼都不信！

    被拖出來當擋箭牌的周新笑道：“我還沒見到阿梁，可癡肥？以前我見的孩子都是又白又肥，手指頭捅一下，就笑的咯咯咯的，有趣。我就想捅捅阿梁?！?/br>
    楊玄笑道：“好??！只是你阿姐那里正好有針灸盒子?！?/br>
    周新面色一變。

    果然，阿寧銀針的受害者不只是我一個！

    “阿翁，現在回家？”

    從長安到北疆路遠，周勤多年未曾出遠門，楊玄擔心他累壞了。

    “先看看?！敝芮谡f道：“國子監老夫當年去過，如今看看這新山門，有些意思，新氣象吶！”

    寧雅韻過來，“周公且隨老夫來?！?/br>
    周氏的前任家主來了，這個面子給的太足，寧雅韻也得投桃報李。

    周勤頷首，“就麻煩寧掌教了?！?/br>
    “周公客氣，請！”

    “請！”

    楊嘉被丟在了一邊，楚荷笑呵呵的過來：“被打臉了？國丈的臉面吶！被周氏踩在腳下，老東西還吐了一口痰，不報仇？”

    “他無視了你！”楊嘉自然不會吃這等程度的挑撥。

    “咱在宮中，也就早些年見過他一次，他不認得咱，咱記得他，足夠了?！?/br>
    ……

    “那個內侍，老夫記得當年在宮中見過，站在此時的太上皇，彼時的太子李元身邊，今日怎地來了？”

    周勤問道。

    寧雅韻澹澹的道：“多半是那位對玄學又生出了興趣?！?/br>
    “你是怎么想的？”

    “隨遇而安?！?/br>
    “也好?！?/br>
    在國子監轉了一圈后，周勤出來。

    楊玄和周新在外面已經聊了許久，見他出來，楊玄說道：“德昌說阿翁這一路吃了不少苦頭，趕緊回去吧！沐浴更衣，吃一頓熱乎的，再看看阿梁?！?/br>
    “老夫不急?！敝芮阱ｅ５牡溃骸鞍⒘喝绾?？”

    “白嫩，有趣?！?/br>
    “咳咳！”周勤干咳。

    “咳咳！”再干咳。

    周勤蹙眉，“年輕人走路怎地這般慢？打起精神來，快些！”

    有些被刷下來的少年和家人滯留在山門內不肯離去。

    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在哭，帶著他來的父親看著有些蒼老，蹲下來，仰頭看著他，說道：“二郎??！能修煉是福，可不能修煉，也是福??！”

    寧雅韻莞爾。

    身后不遠處，楚荷冷冷的道：“人太多了?！?/br>
    楊嘉說道：“不方便你與寧雅韻談話？”

    “咱沒說過這話?！?/br>
    “此刻你便能去尋寧雅韻。你等楊玄走后才去見他，便是想讓楊玄猜測。這人吶！一猜測就容易猜疑。

    玄學乃是楊玄倚仗的靠山，若是沒有玄學在身邊，下次來了好手刺殺，他拿什么來擋？”

    “嗬嗬嗬！人太聰明不是好事?！?/br>
    “宮中讓你來，老夫在想，這是勸不回寧雅韻，就要動手嗎？”

    “你想多了?！?/br>
    “老夫免費奉送一個消息?！睏罴握f道：“寧雅韻修為了得，曾在國子監中，用麈尾的馬尾毛把一個好手釘在樹上?！?/br>
    “咱說了，你想多了?！?/br>
    “那就當老夫多話了?！?/br>
    楚荷冷冷的道：“楊松成令你來北疆，不會是讓你來示好。動手你不敢，否則你走不出北疆。那么，你能干什么？威脅利誘誰？呼之欲出！”

    “內侍都是這般睚眥必報的嗎？”

    “咱說話直接，肚子里有什么就說什么。有的人，滿肚子男盜女娼，卻滿嘴仁義道德。哎！讓咱想到一句話，這人吶！他缺什么，就愛標榜自己什么?！?/br>
    “這話，誰說的？”

    “免費告知你，楊玄！”

    楊老板帶著周勤祖孫一路回到家門外，對門子說道：“先別嚷嚷，給娘子一個驚喜?！?/br>
    “是?！?/br>
    周新輕聲道：“阿翁，姐夫對阿姐依舊如初呢！”

    周勤點點頭。

    他老了，見慣了所謂的情情愛愛。這些東西管不了多久，幾年，最多十余年，都化為烏有。

    楊玄和周寧成親數年了，他和周遵也想過這兩口子如今的狀態，大抵是漸漸冷澹，相敬如賓。

    “阿翁，先沐浴吧！”

    “不先見阿寧？”周勤有些不滿。

    楊玄說道：“阿梁還小，阿翁勿怪，我遠行歸來也得沐浴了再去抱阿梁?！?/br>
    “阿寧的吩咐？”

    “不，是我的主意?！?/br>
    “好吧！”

    祖孫進了浴房，楊玄叫來一個護衛，“讓韓紀和赫連燕來?！?/br>
    稍后，韓紀先來。

    “楊氏來了個人，楊嘉，剛去了玄學?！?/br>
    “拉攏！”韓紀冷笑，“郎君乃至于北疆文武官員大都厭惡楊氏，除非楊松成想惡心人，否則此人定然就是來拉攏人的。陳州上下，能值得他拉攏的便是盧強！”

    有智囊就是這一點好，許多時候，不用你動腦子，智囊就給你分析好了。

    “宮中來了個內侍，估摸著是個好手?！?/br>
    楊玄當時觀察了一下楚荷，不經意也被楚荷打量了幾眼，瞬間楊玄就覺得頭皮發麻。

    “除非是魚死網破做了對頭，否則皇帝不可能會刺殺臣子。且此人大喇喇的并未掩飾行藏，老夫以為，他來陳州，要么是代表皇帝給郎君施壓，要么，便是給誰施壓?！?/br>
    “寧雅韻！”

    楊玄想到了寧雅韻當時的神色，“黃相公推我出來，他贊同的人，長安必然就反對?？苫实鄄缓弥苯觿邮?，也忌憚周氏……”

    “削其羽翼?！?/br>
    人太聰明了，真的……好??！

    楊玄點頭，“我判斷，楚荷來此，應當是想拉攏寧雅韻與玄學?！?/br>
    玄學在陳州安家，假以時日，就能源源不斷的為楊玄培養出無數好手。

    削去玄學，楊玄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軍隊。

    “他竟然沒從桃縣動手?！表n紀蹙眉，“這是從下到上，郎君，那位手腕了得??！”

    從桃縣動手，一旦失敗，會讓黃春輝等人越發不滿皇帝，副作用太大。

    而從陳州下手，失敗了也就是失敗了。

    “他，更像是個權臣?！睏钚I誚的道。

    “郎君，老夫覺著郎君徑直去見寧雅韻即可，攤開了說?！?/br>
    “不好?！?/br>
    “郎君顧忌什么？”

    “玄學從長安到了北疆，你要說他們心甘情愿，那不可能?！?/br>
    一群喜歡灑脫的棒槌，最為念舊。

    “一旦知曉皇帝可能把國子監重新交給他們，或是在長安給他們弄個山門，你說，他們會不會動心？”

    “正因為如此，郎君才應當搶先一步和寧雅韻說清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br>
    “我不喜歡強迫誰做什么?！睏钚u頭，“就算是寧雅韻此刻答應了，但他和玄學上下的心中就多了個疙瘩。老韓，這個疙瘩不知何時會竄出來，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自行抉擇?！?/br>
    “若是他們要回長安呢？”

    楊玄微笑，“我拱手相送?！?/br>
    “郎君！”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得他！”

    “郎君?！焙者B燕來了。

    “楊氏來了個人，宮中也來了個人，來者不善，你盯著他們?！?/br>
    “是?！?/br>
    楊玄隨即去了后院。

    “阿寧！”

    “子泰?！?/br>
    周寧抱著大少爺抬頭。

    “我請了兩個客人來，晚些一起用飯?！?/br>
    “誰??？”周寧沒見過楊玄這般正兒八經請客的態度，哪怕是衛王在時都未曾有過。

    “你也去?！?/br>
    這就更離譜了！

    就算是通家之好，也少有讓自己娘子出來相陪的道理。

    “聽話！”

    楊玄板著臉！

    管大娘一怔，“郎君，這……”

    楊玄已經出去了。

    哼著歌，尋到了怡娘。

    “晚上我估摸著要出去，家中您看著些?！?/br>
    “廝殺？”怡娘問道。

    “不?！睏钚u頭。

    “那倒簡單?！?/br>
    章四娘進來，“郎君，說是好了?！?/br>
    “我這就來?！?/br>
    楊玄去了前院。

    晚些，帶著兩個男子進來。

    后院剛清理了一下，只有幾個仆婦在。

    一路到了房間外。

    “阿梁?！?/br>
    “啊啊??！”

    “大郎！”

    “啊啊??！”

    楊玄笑吟吟的走到門口，“阿寧?！?/br>
    周寧回頭。

    楊玄側身。

    周勤板著臉出現。

    剛想倚老賣老說幾句話。

    “阿翁！”

    周寧抱著孩子一下就蹦了起來，隨即沖過來，一只手抱著阿梁，一只手牽著周勤的衣袖，“阿翁，我不是做夢吧？”

    看著孫女眼中的淚花，周勤的話都咽回去了，笑道：“老夫活生生的，自然不是鬼。阿寧??！可還好？”

    周寧哽咽，“好，阿翁你呢？”

    “好，一家子都好?！?/br>
    “阿姐！”

    “德昌！”

    楊玄悄然出去。

    到了前院，消息不斷傳來。

    “楊嘉包下了城中的一家逆旅，隨行十余人?！?/br>
    “嗯！”

    “楚荷令人去求見寧雅韻，不知說了什么，隨即楚荷出城?！?/br>
    “出城？”

    “是?！焙者B燕補充道：“如安親自跟去了?！?/br>
    “小心！”

    “是?！?/br>
    楊玄站在前院，負手看著朝陽，“掌教，這條路，要走好??！”

    ……

    玄學今日忙碌了大半天，該錄取的錄取了，剩下的沒辦法，安慰一番，說明年再來。

    山門關閉。

    琴聲響起。

    鐘會等人尋到了安紫雨。

    “那內侍什么意思？”

    安紫雨也不瞞他們，“那內侍說了，長安會為玄學建造一個新山門。此后，玄學子弟，依舊能出仕?！?/br>
    “掌教……”

    值房內，琴聲悠悠。

    鐘會惱火的道：“在咱們走投無路之時，是子泰接納了咱們！”

    有人說道：“沒人不感激子泰，可這不是私事，關系到我玄學未來的道統！”

    “私事，老夫愿意為了子泰赴湯蹈火，可關系到道統，老夫擔心日后到了地底下沒臉去見祖師爺！”

    “好了！”

    安紫雨喝住了眾人。

    “等掌教抉擇?！?/br>
    一個侍衛求見寧雅韻。

    “楚給事說了，今夜，請寧掌教城外一晤?！?/br>
    錚！

    琴聲清越。

    “小人告辭?！?/br>
    侍衛轉身走了。

    外面眾人默然。

    “老夫要留在北疆！”鐘會說道。

    安紫雨瞪他一眼，“說的我好像是見利忘義的人似的，子泰有事，我豁出命也會幫他！”

    吱呀！

    房門，開了。

    眾人才發現，天黑了。

    寧雅韻一襲青衫，頭發一絲不茍。

    左手麈尾，古琴背在背上，依舊豐神如玉。

    “老夫出門一趟?！?/br>
    他微笑道。

    “多帶些人?！卑沧嫌暾f道。

    “不了?！?/br>
    寧雅韻看看安紫雨，“看好山門?！?/br>
    “莫要對不住子泰！”安紫雨終究說出了這句話。

    “老夫，知曉?！?/br>
    寧雅韻緩緩而去。

    看似慢，可轉瞬就出了山門。

    他悄然上了城頭，南賀就在一側，對幾個軍士擺擺手。

    “寧掌教，請便?！?/br>
    寧雅韻微微頷首，不見動作，就飛躍而下。

    他一路朝著前方走去。

    楊玄這才帶著人上了城頭。

    他拿著酒囊，對林飛豹說道：“你說，他會選擇哪一邊？”

    林飛豹說道：“選長安，功成之日，不論郎君如何說，老夫定然要鏟除了玄學，不留禍患！”

    月色怡人。

    月光撒在大地上，隱隱約約能看到城外有十余人站著。

    寧雅韻緩緩走過去。

    止步。

    “老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