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兩根蠟燭燃燒著，燭光把人影映照在了墻壁上。

    周寧身體僵硬。

    她想過楊玄的身份，興許是某位貴人的私生子之類的想法都有過。

    先前她甚至想過楊玄是楊松成家族流落在外的子弟。

    長安如今風行小說，最近流行的是私生子被逐出家族，隨后遇到老神仙修煉有成，一路逆襲打臉的故事。

    所以她覺得這事兒不著急。

    就算是潁川楊氏又如何？

    周氏也不差??！

    子泰以后若是成為北疆節度使，手握重兵，也不是沒機會重創楊氏。

    可她萬萬沒想到……

    “你就是那個被侍衛帶出長安城的孩子？”

    楊玄點頭，指著怡娘說道：“當初就是怡娘用提籃把我帶出了幽禁地，楊略……就是前陣子來過的那個大漢，你在后院沒見著。就是他帶著我離開了長安?！?/br>
    怡娘上前行禮，“當初陛下令我帶著郎君出來，外面窺探的人發現后，隨即動手。那一夜，忠于陛下的侍衛們用血rou之軀，為郎君離開鋪了一條路?！?/br>
    林飛豹上前，“老夫林飛豹，當年陛下身邊虬龍衛的統領?！?/br>
    “我聽聞過虬龍衛?！?/br>
    世家門閥的消息來源紛雜，周寧從小就知曉許多事……她說道：“當初不是說一把火都……”

    “是陛下的意思?！绷诛w豹說道：“得知事不可為時，陛下令人縱火，而我等早已出了皇城。一直在長安城中蟄伏著。直至前陣子有人傳信，這才去尋到了郎君?！?/br>
    “虬龍衛，曾令多少權貴子弟膽寒！”周寧想到了傳聞中虬龍衛的兇狠。

    林飛豹說道：“我等的職責只是護衛陛下，護衛郎君。沖陣，那只是信手而為?！?/br>
    周寧想到那群大漢，不禁悠然神往，“孝敬皇帝為人豁達，坦蕩……”

    “這是陛下令人稱道之處，也是引發那一切的根源?！扁镉行┻駠u，“若非陛下坦蕩豁達，何以被人坑害？陛下不防親人，卻不料，對他最狠的便是親人?！?/br>
    周寧想到了傳聞，“說是……”

    “偽帝！”曹穎用肯定的語氣說道：“陛下對偽帝父子親愛有加，卻不知這對父子陰狠，一直在謀劃對付他?！?/br>
    “我明白了?！敝軐幱X得腦子有些亂，但一條線已經被捋出來了。

    “當年陛下知曉事情不對，就安排了我等出宮……”怡娘說道：“陛下身邊大才槃槃者無數，可皆是名士，此等人太過矚目。于是陛下便令我等離去?！?/br>
    “陛下曾說，以二十載為期，若是二十載后無人來召喚你等，你等從此就忘記此事?！绷诛w豹虎目含淚，“可老夫如何能忘？虬龍衛如何能忘？若是二十載后無人召喚，老夫便帶著他們闖入宮中，殺了偽帝！”

    周寧起身，福身，“這些年，辛苦了?！?/br>
    眾人還禮。

    “不敢?！?/br>
    周寧看了楊玄一眼，“我還有個疑問……”

    楊玄靠在邊上，微笑道：“說吧！”

    “孝敬皇帝的子嗣還有兩個在長安，一個貞王，一個庸王，當初……陛下為何不選他們呢？”

    這個問題讓曹穎看向怡娘。

    原來，怡娘在這個小團體中的地位不簡單啊……周寧微微一笑。

    怡娘說道：“陛下當年說，貞王性格太剛強，剛者易折，不可持久。庸王善于掩飾，看似隱忍者能成大器，可終究失于大氣。若是強行幫襯二位大王，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br>
    那么，子泰為何被看好呢？

    周寧很好奇。

    怡娘彷佛知曉她在想什么，說道：“陛下在幽禁地時，平日里讀書，與幾位先生說話。一次心中郁郁，就去后院轉轉，正好遇到我抱著郎君出來玩耍。

    陛下指著枝頭上的鳥兒問郎君，殺了鳥兒讓為父歡喜，可好？”

    那時候的子泰怕是壓根就聽不懂這些話吧？

    周寧覺得好笑。

    可怡娘卻虔誠的道：“郎君有宿慧，突然大哭，隨后又笑。陛下說，郎君一哭是為蒼生，一笑是為生父。仁慈，且孝順，不乏機變，可當大事?！?/br>
    周寧福身，“辛苦你了?！?/br>
    “不敢?！?/br>
    怡娘等人隨即告退。

    怡娘最后出去，把門帶上。

    低聲道：“我就在外面?！?/br>
    有話，你們放心說，別擔心被人聽到。

    書房里，夫妻二人相對坐下。

    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良久，楊玄打開僵局。

    “我是到了長安之后，才知曉此事?！?/br>
    “比我早幾年?！敝軐幷f道。

    “我知曉你有許多問題，現在問，以后問，我都不會隱瞞?！?/br>
    “我最想問的是……子泰，你以后想作甚？”

    “討逆！”

    ……

    周寧回去了。

    怡娘進來。

    “郎君?！?/br>
    “其實，若非擔心被阿寧猜到些什么，我并不想告訴她這些?！睏钚f道：“我擔心她知曉了這一切，會從此與我離心?！?/br>
    “可遲早要發生的事??！”

    “是，所以我更想在事發后再和她說清這一切，到了那時，木已成舟，她退無可退。如此，只能選擇和我在一起。怡娘，你說我是不是有些無恥？”

    “郎君！”

    怡娘眼中有淚，“這不是無恥。我知曉郎君對娘子情深義重，可越是情深義重，就越舍不得她。越舍不得她，就越擔心，故而郎君才會如此躊躇?！?/br>
    “是??！”楊玄突然一笑，“時至今日，哪怕是直面潭州軍我亦無懼，甚至有些期待?？蓞s擔心阿寧……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可我卻有些兒女情長了?！?/br>
    怡娘抹去淚水，“可這樣的郎君，才值得他們去追隨??！”

    ……

    每個主公都有自己御下的方式。

    譬如說曹cao，對心腹和人才那叫做一個和藹可親。但你不能犯他的忌諱，否則大才也是一刀。

    大清早起床，周寧坐在梳妝臺邊上發呆。

    “怎么了？”

    “有些陌生的感覺，就像是不了解你了?！?/br>
    “慢慢了解?！睏钚蛑烦鲩T，“早飯別弄烤rou，上火。天氣漸漸熱了，讓廚房弄冷淘，冷淘救胡餅，老二一口氣能吃兩盆?！?/br>
    “知道了?！?/br>
    就像是普通夫婦一般，大清早煙火氣十足。

    楊玄準備出去。

    周寧在發呆，到了現在，她依舊覺得有些夢幻。

    我的夫君，竟然是孝敬皇帝的幼子？

    這事兒，真的魔幻??！

    “阿寧！”

    楊玄開門回身。

    “??！”周寧抬頭，扶扶玳冒眼鏡。

    “你的手?！睏钚e起右手，說道，“酸的話，今日就多歇歇！”

    周寧舉起梳子，楊玄落荒而逃。

    洗漱時，章四娘照例發動了魅力攻勢。

    “郎君！”

    “好好說話，和誰學的這等妖嬈語氣？”

    “奴昨日出門，見到一個婦人和自家夫君這般說話?！?/br>
    “那多半是小三?！?/br>
    “小三？”

    “就是外室?！?/br>
    “哦！”

    洗漱完畢，章四娘帶著用具回去。

    那臀兒扭的……

    “郎君，該修煉了?！?/br>
    姜鶴兒板著小臉兒來監督。

    “我先去茅廁！”

    楊老板在茅廁里想，以后要不要禁止扭屁股呢？

    可畢竟賞心悅目??！

    一旦侍女們走的中規中矩的，這后院豈不是少了生氣？

    還有，若是斷了這條勾搭他的路線，章四娘的底線會不會越來越低？

    直至某一日，底線全無，低呼一聲：郎君，來嘛！

    艸！

    楊玄甩甩腦袋。

    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早飯冷淘加胡餅，一口冷淘，接著一口胡餅，冷熱交替……

    爽??！

    楊玄吃的有些撐。

    “阿梁呢？”

    上衙之前先看看娃。

    “在花園中?！敝軐幊缘穆龡l斯理，指指楊玄的嘴角，“沒擦干凈?！?/br>
    “是嗎？”

    楊玄低頭，就用那地方勐地親了周寧一口。

    “啊哈哈哈！”

    周寧捂著紅唇，剛開始惱火，可接著卻噗嗤笑出聲來。

    那些許陌生感，就在笑聲中消散了。

    有一個體貼你的夫君，這便是福氣。

    楊玄去了后面，剛轉過來，就聽到言笑在滴咕。

    “小郎君越發白嫩了呀！”

    花紅說道：“看著越發有趣了?！?/br>
    “哎！鄭五娘，孩子是如何有的？”

    鄭五娘輕聲哄著阿梁，聞言抿嘴一笑，“你們還是小娘子，莫問這個?！?/br>
    “說嘛說嘛！”

    花紅很是好奇。

    言笑更進一步，“是不是……親幾下就有了？”

    教育工作任重道遠啊……楊老板背著手站在側面。

    “哪有這等事?！编嵨迥镄α?。

    “那……那就是躺一起？”言笑有些憧憬。

    “這事??！管大娘知曉，你們可以去問她?！?/br>
    新婚前，周氏那邊就已經對周寧進行了這方面的教育，但顯然，言笑二人還是懵的。

    “你就說說吧！”

    二人央求著。

    鄭五娘看看左右，低聲道：“就是男女之事?！?/br>
    “男女何事？”

    “就是躺一起?！?/br>
    “果真是躺一起？”

    “嗯！躺著別管就是了?！?/br>
    這是木頭??！

    楊玄覺得這樣的教育和體驗毫無疑問也是失敗的。

    楊玄悄然回去。

    前院，姜鶴兒正在等他。

    “先前有小吏來，說春耕順遂，各地百姓說要感謝神靈?！?/br>
    “令人去玄學，請他們來主持?！?/br>
    祭祀最容易成為野心家的樂園，另一個世界里，從漢末的黃巾之亂，到后續幾個朝代，都少不了以神靈的名義發動叛亂。

    所以，歷朝歷代，都以打擊yin祀為己任，并成為各地官員的政績考核之一。

    到了州廨，盧強早早來了。

    “老盧昨夜沒睡好？”

    盧強打個哈欠，“孩子不爭氣，昨夜呵斥了半宿?！?/br>
    “氣大傷身?！睏钚?，姜鶴兒遞過一份文書，“馭虎部繳獲的財物在這?！?/br>
    楊玄接過看了一眼，“收獲頗豐?！?/br>
    二人說著話，曹穎和韓紀并肩而來。

    “看你二人神采飛揚，可是有好事？”

    曹穎笑道：“城外來了北遼使者，老夫斷定是為了俘虜而來?！?/br>
    上次伏擊潭州援軍，俘虜了兩千余北遼將士，此刻就在臨安城中。

    曹穎說道：“記得當初陳州使者去了潭州，被晾在州廨外面半日，隨后那邊弄了一匹腹瀉的馬來，一頓噴，噴的陳州使者渾身惡臭?！?/br>
    “可要報復？”盧強說道：“老夫去尋幾只腹瀉的牛羊來?！?/br>
    “老盧，來者是客！”楊玄語重心長的道。

    ……

    金澤站在臨安城城門側面，看著車馬不斷進出，商人們大多一臉歡喜。

    隨從低聲道：“這些商人為何不去潭州貿易呢？”

    金澤搖頭，“潭州開不了臨安的價錢?！?/br>
    北遼不缺牛羊，草原上的牛羊賣給潭州，價錢比臨安低兩成。

    “商人都該死！”隨從咬牙切齒的道：“陳州是他們的生死大仇，可也愿意資敵?！?/br>
    “商人，有錢就能收買?！苯饾刹辉诤踹@些人。

    一個小吏來了，“潭州的使者是吧？”

    金澤微笑，“老夫金澤，使君身邊的人?！?/br>
    “跟我來?！?/br>
    小吏帶著他們進城。

    隨從低聲道：“原先小人來過臨安?！?/br>
    小吏聽到了這話，說道：“何時？”

    隨從說道：“五年前，那時候臨安城破敗?！?/br>
    小吏只是笑了笑。

    轉過這里，就是繁華地段。

    呼！

    嘈雜的聲浪一下就撲面而來。

    兩邊的店鋪人流如織，邊上還有攤子，一個挨著一個。

    農人扛著鋤頭出城，三三兩兩，笑吟吟的說著今年的好兆頭。

    那些做工的人拿著吃食，一邊腳步匆匆，一邊狼吞虎咽。

    朝氣！

    金澤低聲道：“不俗！”

    隨從已經看傻眼了，“和五年前簡直就是翻天覆地?！?/br>
    金澤路上受了風寒，咳嗽幾聲，張開嘴，“he……”

    “不許隨地吐痰！”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站在攤子后面，板著臉道：“進城沒學規矩？城中不許吐痰，吐痰罰款！”

    金澤干笑一下，隨從喝道：“哪來這等規矩？”

    孩子說道：“誰知曉有沒有??？弄的地上臟兮兮的，弄不好還會傳染疾病?！?/br>
    “是??！這些人，穿著華麗，可開口就是蠻夷的不知禮?！?/br>
    蠻夷……這是中原王朝對周邊異族的稱呼，帶著天然的優越感和蔑視。

    沒辦法，中原開化的時候，周邊的異族還在茹毛飲血，文字什么東西都不知曉。

    金澤老臉一紅。

    到了州廨，見到楊玄，金澤說道：“使君出乎老夫預料的年輕?！?/br>
    楊玄指指下手，“坐！”

    金澤坐下，有人奉茶。

    “我很忙，說事?！?/br>
    楊玄昨日歇息，積累了一些事務。

    金澤說道：“大遼與大唐多年交好，卻因三大部生出了齟齬，以至于兵戈相向。使君以為，當化干戈為玉帛……”

    “玉帛？”

    “是！”

    “五千錢一人！”

    玉帛是玉器和綢緞等物，早些時候作為國與國之間交往的禮物。

    可，架不住它也是錢??！

    艸！

    金澤覺得自己的養氣功夫不錯，可卻被楊玄一句話氣的想吐血。

    “太多，少一些！”

    他決定砍個價！

    “我是個仁慈的人?！睏钚f道，“如此，四千九百九十九錢！”

    這不是商談的態度！

    金澤霍然起身。

    “使君這是要消遣老夫嗎？”

    “不！”楊玄澹澹的道：“我是，羞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