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長安多偷兒
長安有兩個大市場,都集中在城池北部橫門大街兩側,道東者為東市,道西者為西市。 市場以墻垣包圍,又按照所售賣物品的不同,東西市分成了九個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專門出售酒水的是為酒市,各地酒類應有盡有。出售各類食物的是食市,這里可以見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則是香市,來自南方的菌桂,來自西域的異香,散發著別樣的滋味。 當九市開場之際,貨別隧列,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闔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云相連。眼下距離天黑散市還早,各個市集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時不時會被堵住。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樓,以便市吏登臨其上,俯察監督全市。畢竟九市是長安城內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組織的偷盜尤多,百賈苦之。 但那些有組織犯罪的偷兒也有眼力,知道什么人能偷,什么人萬不可得罪。 此刻,一名叫“萬章”的偷兒正帶著兩名剛入伙的同伴,蹲在街邊市墻角,一邊搜尋目標,一邊低聲告誡他們: “九市之中,有幾家是萬萬偷不得的?!?/br> 萬章十五六歲年紀,胳膊很瘦,頭發卻梳理得很整齊,還扎了幘,若非那被打斷的鼻梁和缺了一顆的門牙,他憨笑起來像個老實孩子。 打理好自己,這是指點他技術的“偷盜酋長”所教: “在長安,哪怕是老鼠也得將皮毛弄干凈,抹點油,如此才能吃到幾粒米,若是蓬頭垢面,連九市都進不來?!?/br> 萬章很明白在長安地下世界生存的規則。 “長安熾盛,街閭各有豪俠,比如東市的剪張回,雖是個磨剪刀起家的,長相老實,但為人剛烈。當年,有人揚言張回磨的剪刀不夠快,出言羞辱張回,張回一言不發?!?/br> “恰好隔壁有個偷兒在盜竊,被人發覺后逃跑,剪張回二話不說,立刻沖了出去持剪追殺,按倒在街上,在胸口連捅了數十下,當場就死了!” “真狠啊?!眱蓚€少年聽得倒吸涼氣。 “而官府也沒追究張回殺人之事,從此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瞧他,收取好處的游俠亦避著走,更沒人質疑他的剪刀快不快了?!?/br> “所以,在長安想要富貴,首先就得揚名,有了名,利自然就來了。如今張回開了全城最大的剪子鋪,他做的剪刀很受大將軍家的妻女們喜愛,每個月都要往尚冠里送去幾把?!?/br> 萬章讓伙伴記住此人的名,繼續道:“還有酒市的趙放,字君都,汝等可知道,過去酒在民間是不準賣的,可趙放卻有門路,竟然能替官府賣酒,幾年前取消了酒榷,他便開了酒鋪,長安但凡有豪貴宴飲,都來他家買酒,至今眾人還在猜他背后是誰?!?/br> “至于這食市的名豪,就更多了,跟我念這口訣:‘豉樊少翁、王孫大卿、丹王君房’?!?/br> “豉(chi),豆豉?” 和萬章年紀相仿的偷兒笑了起來:“剪刀我沒打過,但豆豉有什么稀罕的,我母親也會做?!?/br> 萬章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說汝母死了,汝父不知所蹤,你才流落街頭么?” 偷兒訥訥:“她活著的時候會做?!?/br> “那她能賣豉成為天下高訾么?” 萬章不屑:“我聽說,樊嘉家財五千萬,王孫大卿鉅萬!因為他們在三輔的豆豉工坊,有數百人在勞作,同時腌制上百缸,是能直接被官府采購,提供給軍隊吃的。戍卒口糧里,有點滋味能下飯的就豉了?!?/br> 兩個偷兒頷首,他們的食物也是糙米加又臭又咸的豆豉啊。 萬章又指著香市最中央道:“看到那漆成紅色,時常冒出異樣青煙的店鋪沒?王君房是巴郡人,家里世代開采丹砂礦,聽說當年文成將軍、欒大為天子煉長生丹的丹砂都跟王氏購?!?/br> “不過王君房現在不賣長生丸,而賣房中藥,許多大官列侯都找他買,一顆丹上百錢?!?/br> 年紀較小的偷兒發問:“萬章,房中藥能治什么???” 萬章嘿嘿一笑:“治不舉之病,你再長大點,去女閭睡了女人,就知道有何用了?!?/br> 另一人則質疑道:“你吃過?” 萬章眉頭揚了起來:“當然吃過!” 偷兒不信:“方才不是說了,一顆丹上百錢,你怎吃得起?!?/br> 萬章得意地豎起左手,他的左手中指被切了一截,使之與食指等長:“當然是拿的?!?/br> “上個月,一個老叟挽著能做他女兒的嬌妾進丹房,我就蹲在外面,偷了一小瓶,跟煮熟的豆子一般,全倒嘴里吃了,當晚就弄得酒市那個穿綠裙的當壚河東女子哎喲求饒!” 十五歲的萬章眉飛色舞,將故事講得像真的一般,其實他還是個雛兒。 “總之,這些人名為商賈,實為名豪,不但有錢有勢,背靠貴人,甚至還豢養門客殺手,萬萬得罪不得?!?/br> 說到這,萬章面露艷羨:“我以后啊,也要成為這樣的市井大俠,屆時也要取個名號,汝等就叫我……” 兩個偷兒異口同聲:“柳條萬?柳萬章?” 萬章家是市籍,在柳市里編柳條的,但他對這個身份十分厭惡,罵道:“我字子夏,以后就要叫城西萬子夏!” “萬章,你不是市籍么,怎還有字了?” 萬章卻避開這個問題不答,指著丹王君房家對面道:“近來又多了一位不能偷的,市人稱之為‘香盧’?!?/br> “香爐?”兩個偷兒面面相覷。 萬章糾正道:“是賣香料的盧九舌,汝等方才從那經過,可聞到什么味了?” “聞到了,怪怪的,但肚子卻餓了?!蹦昙o小的偷兒抽了抽鼻涕,他今天的朝食都沒吃。 萬章道:“那就是長安豪貴最喜歡的孜然香之味,比隔壁的丹藥還貴,一袋能賣一千錢,還每天一早就被搶光,也不知撒到rou上究竟是什么味?!?/br> 兩個偷兒嘖嘖嘴,不管是一顆一百錢的紅色小藥丸,還是一袋一千錢的孜然,他們都吃不起?;蛟S這輩子,就只能嚼著又臭又下飯的豉,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因為失手,而被一把鋒利剪刀透胸而過。 “不過,這家也偷不得,換了平常,新進香市的店家都會被排擠,可卻無人敢得罪盧九舌,都小心恭敬著,那個平日不給人老臉色看的王君房,還三天兩頭往對面跑,市吏見了盧九舌,也要拱手作揖?!?/br> 萬章舔了舔嘴唇,神秘兮兮地說道:“汝等知道,那盧九舌背后是哪位貴人么?” “是誰?” “是西安侯!” 此言一出,兩個偷兒都驚了:“在西域一人滅一國的西安侯?” “樂游原上掌控雷霆的西安侯?” “對,就是娶了烏孫公主的西安侯!” 萬章道:“這盧九舌,聽說是其舊部,賣的孜然香,也是從西安侯家地里送來的,九市的偷盜酋長皆敬佩西安侯,已經說好了,他的店鋪,吾等就算餓死,也不能去盜……不過進出店鋪的都是有錢人,倒是可以竊點錢財來花花?!?/br> 萬章嘴上說著,眼睛已盯上了目標。 一個彪形大漢,臉色發紅,像是喝多了,不顧香鋪里盧九舌的勸阻,搖搖晃晃出了盧氏香鋪。他腰上沒帶刀,只掛著個鉤鑲,就這樣摳著屁股,急匆匆朝女閭方向而去。 萬章立刻起身,推著空空的車輿,尾隨那大漢而去。 “他剛從香鋪出來,定買了一些孜然香,再聽走路叮當作響,銅錢也不少,跟上去,讓我城西萬子夏為汝等演示一下,該如何將這種醉漢,偷得一文不剩!” …… “盧君,你那伴當吃了我的藥,真不要緊?” 賣小藥丸的王君房確實三天兩頭來尋盧九舌,沒別的想法,就是要跟西安侯的人混個臉熟,他此刻正在盧氏香鋪里,籠著袖子關切地問著。 方才王君房過來時,正好遇到西安侯家的門客韓敢當在,王君房嘴甜,對韓敢當一陣吹捧,老韓一高興,便與他喝了幾盅。 喝了一半,韓敢當聽聞王君房的生意,跟他討了兩顆藥丸試試,這一吃便來勁,說是得去女閭瀉火。 “勿要管他,吾等在樓蘭時,前一日才斬了樓蘭王,這廝第二日就找胡姬去了?!?/br> 結束奔波的生活后,盧九舌原本瘦削的臉胖了一小圈,他如今辭了公職,專為任弘料理生意。每個月有不少分成可拿,盧九舌算著,自己干上幾年,也能到“百萬”身價了。 更何況,雖重新成了商賈,但從長安九市布衣豪俠們,到官府小吏,都得敬他三分。 “這就是狐假虎威吧?!?/br> 盧九舌心里喜滋滋的,正算著今日的進賬,外面卻來了一人,卻是總披著一身熊貓裘的游熊貓:“盧君,君侯來了?!?/br> 還坐在席上的王君房連忙起身,滿臉欣喜,卻見外頭又走入兩人,一個錦衣貂裘,正是大名鼎鼎的西安侯。 另一個則是滿口巴蜀口音的官吏,卻是任弘在典屬國時的同僚,專門負責南方蠻夷諸事的蜀人張匡。 “西安侯將我拉來這市肆店鋪,究竟所為何事啊?!睆埧飫傁掳嗑驮陂T口遇上任弘,邀他來此。 任弘笑道:“先前我問過子糾關于蜀郡物產的事,如今找到了需要的東西。老盧,將那些我令人去蜀郡買來的土產拿到樓上,我要讓子糾這地道蜀中雅士教我嘗嘗鮮!” 任弘這時候也瞧見朝自己長拜作揖的王君房:“這位是……” “巴郡賈人王君房,見過西安侯!” 盧九舌連忙介紹:“君侯,這便是在對面賣丹藥的王君房,在巴蜀有商道門路,我派去的人能在武陽買到君侯需要的東西,多虧了他幫忙?!?/br> “原來是‘丹王’,聽說吃了你的丹丸,八旬老朽也能夜夜笙歌?!?/br> 任弘頷首:“我正好有事要問問你,同來吧?!?/br> 守株待兔許久終于盼來這大腿,王君房大喜過望,任弘讓盧九舌關了店鋪,與張匡、王君房到了閣樓上,方才韓敢當就是在這飲酒吃藥,空氣中彌漫著些許小藥丸遺留的芬芳。 盧九舌忙讓人收拾開來,換了案幾,又親自扛上來一個柳條筐,里面放著許多塊顏色黑褐,有奇異氣味的餅狀物,像是植物葉子壓制而成,外面還抹了一層米漿,這就是他奉任弘之命,派人去蜀郡采購的“好東西”。 “這是……” 張匡一聞這味道就覺得熟悉,拿起一塊來舔了舔,微苦回甘,便笑道:“我還當是何物,不就是只有吾等蜀中士人才吃的苦荼么!” …… ps:前富既衰,自元成至王莽,京師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摯網、平陵如氏苴氏、長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孫卿為天下高訾,樊嘉五千萬,其余皆鉅萬矣?!稘h書·貨殖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