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估摸著徐伯庸走遠后,云姒才抬起頭,斜斜覷了眼他的背影,心想陛下精神不佳和她有什么關系,她早上起晚了沒去寢殿,指不定還讓他多睡了會兒呢,這徐老頭未免對她成見太深。 自然,她只敢在心里這么腹誹,下一刻便回過身繼續往養心殿去了。 金盤自身就不太輕,盤中更是擺了湯盅碗碟,這一路端得她手有點發麻,終于到了養心殿,殿門卻關著,以為那人還在御書房,云姒沒多想,側身用肩膀撞開門進了去。 她想的是將吃食提前備好,再去御書房喊他,于是擅自踏進了殿內。 終于將沉重的托盤放了下來,而那淺白如玉的掌心被壓印出了道紅痕,云姒微蹙秀眉,揮了揮酸脹的手。 畢竟是嬌養大的,這種體力活何時輪得到她自己做,當下忍不出嘀咕了句:“哥哥在就好了……” 他是不會讓她吃苦的。 嬌軟的尾音剛落下,云姒手還甩在半空,目光便猛地撞上了那人望來的眸子。 齊璟神情淡然,不急不徐自中室向她走來。 云姒心里咯噔一下,原來他一直在里邊……瞬間,她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放肆。 “陛 陛下……” 見桌上擺著碗碟,齊璟神色微微了然,落座桌前,沒說什么,兀自執起銀筷,慢條斯理開始用膳。 云姒這會兒安分了,極為自覺地默默在他身側站著。 第24章 侍君 他用膳時氣定神閑,舉手投足間,對她適才的言行仿若不見。 或許是他沒聽到。 但自知理虧,云姒猶豫了下,走近一步,取過空的青瓷小碗,親手從湯盅盛出一碗送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道:“御膳房的公公送來時說,這叫做燕窩八仙湯,補氣養血,陛下多喝些?!?/br> 聽她聲音溫甜,齊璟徐徐抬眸,看她一眼后放下筷子接過瓷碗。 他眼簾微垂,湯勺略攪,語氣漫不經心:“想見云遲,是在宮里不習慣?” 一口涼氣驀地倒抽上來,她那么小聲了居然還是被聽到,云姒立馬賠笑道:“習慣習慣,在這兒清閑得很,何況侍奉陛下,是云姒的殊榮!” 對她刻意的逢迎見怪不怪,齊璟唇角似有若無地抬了抬,淺啜一口熱湯后,不急不緩道:“云遲托朕照顧你,如若心里有話,和我說也是一樣?!?/br> 聽得此言,云姒略微驚訝,轉念一想哥哥自幼便是他的伴讀,兩人關系也是匪淺,她漸漸有所意識先前御書房中他和徐伯庸說的話,留她,是看在云遲的情面。 而他現在這話,像是在以哥哥之名關照她。 想了想,云姒輕輕頷首:“陛下和哥哥總角之交,對我也是極好的,在云姒心中,自然也將陛下當作兄長敬重?!?/br> 聽了這話,齊璟眸心一斂,卻也沒動聲色,重新拿起了筷子:“嗯,以后御乾宮的宮女任你差遣,不想做的事吩咐她們就可?!?/br> 云姒愣了愣,總覺得她是到這兒養尊處優來了,可越是這樣,就欠他越多,將來還不起怎么辦。 云姒默默回避了他的話,低咳了聲:“過去起身晚,一時沒調整好,故而早晨才遲了,明日我一定早些來?!?/br> 銀筷落在碟中,齊璟隨意嗯了聲,念及某處,手上動作忽而一頓,隨即便聽他淡淡轉口道:“明日不必來祗候?!?/br> “???”云姒微愕,不假思索問道:“為何?” 齊璟眉心略凝,只說了句:“商榷要事,你在屋里莫要出來?!?/br> 聽著略感一絲絲的敷衍,但他的心思從來探不見底,反正她也捉摸不透,云姒便應了下來,不再多問。 氣氛開始沉默,一個慢慢吃著,一個安靜站在邊上。 一無聊,云姒就想到了自己莫名被徐伯庸訓誡,忍不住出聲,將徐老頭的話復述得分毫不差:“陛下精神不佳,是夜里沒休息好?” 他夜里一向淺眠,昨晚心緒難平,將近寅初才勉強睡了一兩個時辰。 但齊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平靜淡語:“還好?!?/br> 待用完膳,云姒如昨日那般,去了書房為他研墨,又到戌時,秉著一回生二回熟,多脫幾次就習慣了的心態,云姒一邊在心中默念清心咒,一邊服侍他更衣,而那人亦是目不斜視,看上去是面不改色。 總之全程誰也沒說話,將他身上的衣袍褪下,云姒熄了燈盞,便回了偏殿,心里慶幸著還好那人沐浴不用她伺候。 明日用不著她,正好可以多睡會兒。 梳洗完畢后,云姒也不急著睡,著件絲衣,在外搭了那人的狐裘,疏懶倚在窗欄邊。 月光將殿外的斑駁葉影映在窗紙之上,隨著盈盈夜風輕微晃動,亦有淺淡光線折入玲瓏窗格,傾照在云姒的臉上,沿著側顏柔美的輪廓往上,眼尾處的冰蓮印記若隱若現。 今夜月色甚好,方才她是一路掩面遮擋著回來的。 說來也是奇怪,左邊眼尾這印記,自她出生起就在了,只不過平常rou眼絲毫看不出來,唯獨見了月光,印記便會泛漾冰色,將那蓮花的圖案描繪明顯。 這事兒,謝之茵從小就叮囑了她不許告訴任何人,連云遲都不曾知曉,謝之茵只說這是不詳之兆,被人知道了會招致禍害,因而晚上出門,云姒是常備著傘。 世人皆不知原因,心中雖怪,但也無人敢多言,只覺得美人自月下來,片寸光華不沾身,是雅俗之別,還有文人墨客傾慕容顏,將她喻作神明的。 夜闌人靜,月華流淌,云姒傾身靠在窗欄上,下巴枕著手背,不知不覺感到在這里很是舒心,想著如此閑情,若是眼前有本閑書,就再好不過了。 * 一夜酣夢,尚還睡著,忽然被不間斷的叩門和喧聲鬧了醒。 “云姑姑,云姑姑起了嗎?” 殿外,是冬凝的聲音。 齊璟說了今日她不必去,所以云姒是想心安理得賴床不起的,可無奈冬凝這小姑娘嗓門略大,云姒哀嘆一聲,只好將蒙在臉上的衾被扯了下來。 冬凝揚著嗓子,準備再抬手時,門倏地從里邊打開了,她愣住,殿內那人攬衣出現在眼前,長發凌亂披散在肩背,鳳眸朦朧蘊水,這迷離藏嬌的睡顏顯然是剛醒。 冬凝前一刻還焦急叩門的態度轉瞬不見,她怔怔道:“是不是打攪到云姑姑了?” 云姒略掀眼皮瞧她一眼,廢話。 她困倦的嗓音低低的:“什么事?” 冬凝立馬道:“再余半月就是承天節了,永壽宮負責慶典宮宴相應事宜,似乎是在歌舞百戲上有疑惑,所以太后娘娘專程派了人來詢問陛下的意思?!?/br> 聽罷太后娘娘四字,云姒昏昏的腦袋頓時清醒了幾分,最后佯裝無事道:“哦,今日我另有事做,你帶他們直接去找陛下就是了?!?/br> 冬凝躊躇著,顯然是在為難:“可是云姑姑,太后娘娘派來的人是……” 發覺她神色怪異,似是不對,云姒輕輕皺起秀眉:“誰?” 冬凝怕她聽了不高興,于是低著頭,猶猶豫豫小聲道:“是……永安侯府的二姑娘?!?/br> ……云姮? 云姒猛然詫異,nongnong的睡意這下是徹底沒了,又覺得事情的重點冬凝還未說,于是便靜默站在原地。 果然冬凝接著道:“云二姑娘說,想請云姑姑你過去敘敘舊?!?/br> 冬凝知道關于侯府的人和事,云姒定是不喜,因而說得極為小心謹慎。 云姒長睫輕顫,好一個敘敘舊,云姮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她是見慣了的,從前是對她多少有些顧忌,如今她成了侍女,雖說是御用女官,到底還是奴,以云姮的性子,怕不是趁此耀揚威來了。 云姒知道自己若是去了,定是要吃虧的,遂道:“陛下在何處?” 冬凝答道:“陛下在華清殿,估摸著還需要些時間?!?/br> 云姒微微一僵,他今天怎么這個時候沐??? 云姮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來的,她如果說出拒絕之言,被添油加醋兩句,就成了她拂太后面子了,但齊璟也說了今日叫她莫要出來,要怪也只能怪他。 這么一想莫名就有了底氣,云姒淡哼道:“那就讓她在正殿等著吧,我哪有這閑功夫和她敘舊?!?/br> “這才過了幾日,四meimei就和我這般陌路,是見都見不得,請都請不動了?” 云姒話音剛落,女子傲然的聲音便從殿外宮廊不遠處傳來。 循聲凝眸望去,只見云姮端步而來,身后跟了不少隨行的永壽宮宮女,而領她來的,是蝶心。 不論著裝還是氣勢,云姮與之從前更為高貴,她在云姒面前曳袖停步,冬凝不敢得罪,自覺退到了旁側。 云姮今日妝容明艷,目光上下瞟了眼衣冠妝發皆紊亂的云姒,她揚起的唇畔隱有暢快的笑意,“四meimei近日可好???” 她說著略顯做作地抬手扶了扶梳在發髻上的簪子。 簪首嵌玉,玉體純凈,宛若淺紫流光淌入,云姒清眸一細,她一眼便認出那是當日齊璟讓趙嬤嬤送至侯府給她的紫玉搖簪,她一次都未佩戴過。 在此之上細看,想必云姮此刻身上搭的白羽領淡紫軟披,也是阿七送去織南閣的紫緞給她做的。 她從前的東西,都盡數留在了蘭苑,來不及帶走,也再沒機會去取,如今被云姮占為己有,也不難理解。 云姒彎著唇,卻無一絲笑意:“特別好?!?/br> 結果永壽宮的人還沒說話,蝶心倒是先出言了,“云姑姑,二姑娘是授了太后娘娘的意而來,當以禮待?!?/br> 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提醒云姒待云姮以主仆之禮。 “蝶心……”冬凝聽不下去,想拽她,卻被蝶心擋了開。 云姮心情甚是不錯,掩了朱紅雙唇一笑:“這倒不必,畢竟姐妹一場,虛禮就免了吧?!?/br> 云姒淡淡瞥了眼云姮,又朝蝶心斜晲過去:“二姑娘是客,理應在正殿候著,陛下都沒來,你就領著人在御乾宮到處走,蝶心,這點規矩你都不懂嗎?” 她不慍不火的態度,反而讓蝶心陡然噤聲。 “四meimei勿怪,是我讓她帶的路,”一抹暗色輕閃眼底,云姮轉而笑道:“我記得四meimei舞藝精湛,既然都來了,請四meimei幫忙瞧瞧這舞譜如何?!?/br> 說罷,云姮微微側身,將宮女托于手中的一疊玉版宣紙輕輕遞到云姒眼前。 …… 華清殿內,層層薄帳自梁頂四周靜垂而下,一路鋪展至金磚地面,將御池隱隱約約掩于其間。 御池氤氳,溫泉之上繚繞著暖熱水霧,脈脈燈輝浮云般蘊于水波,輕輕流淌。 齊璟闔目淺眠,半身沉入水中,露在溫泉外的肩背肌理輪廓完美,他去了簪,黑發隨意散在池沿。 一殿水霧交纏,光影迷離,男人慵倦倚在池邊,俊眉微蹙,似在煩憂什么。 忽然殿外傳來動靜,李桂疾步入內,于薄帳外低聲稟報:“陛下,云御侍和云二姑娘起了口角,不慎毀了承天節用的舞譜畫冊……” 舞譜畫冊,那是太后命人畫制的。 聞言,池中那人神情震動,驀然睜眼,反應一瞬,他語氣微厲:“她沒在偏殿待著?” 李桂支吾了半天,卻是什么也沒說,齊璟眸心驟變,一片深黑。 他隨即就要撐身起來,倏地,心中一念閃過,頓默半晌,背影又緩緩倚了回去。